城市的霓虹透過沒有窗簾的窄窗,在出租屋粗糙的水泥地上投下變幻莫測的光影,像一張扭曲而華麗的毯子,卻覆蓋不住這狹小空間的寒酸與冷清。張豔紅蜷縮在堅硬的木板床上,身上蓋著一條洗得發白、帶著淡淡黴味的薄被。白天的喧囂、緊張、壓力和那份刻骨的孤獨感,如同潮水般退去,留下的是滿身的疲憊和一片空茫的寂靜。
她側過身,從床頭那個印著褪色花卉的舊帆布包裡,摸索出一個巴掌大小、封麵是軟塑膠的筆記本,和一支筆芯快要寫完的圓珠筆。筆記本很舊了,邊角磨損,裡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,是過去幾年她斷斷續續記錄的心情碎片,更多的是在餐館、工廠打工時記下的流水賬,字跡時而工整,時而潦草,透露出記錄時不同的心境。
現在,這個本子成了她在這座龐大城市裡唯一的、無聲的傾聽者。
她擰亮床頭那盞光線昏黃的白熾燈,燈泡發出輕微的嗡嗡聲。在昏暗的光線下,她攤開本子,翻到新的一頁。筆尖在粗糙的紙麵上懸停良久,才緩緩落下,劃出歪歪扭扭的日期。
XXXX年X月X日晴轉陰心情:像一團亂麻
她寫下標題,筆跡因為手的微顫而顯得有些虛浮。
“又一天過去了。”她寫下第一句,然後停頓,仿佛不知該如何繼續。腦子裡像塞了一團被雨水打濕的棉絮,沉重、混亂、理不出頭緒。
“麗梅集團…第三十六層…”她慢慢寫著,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裡艱難地擠出來,“早上,韓總叫我去辦公室。為了下周的董事會會議,交代任務。”光是寫下“韓總”這兩個字,她的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加快,指尖發涼。她詳細地、幾乎是一字不落地,將韓麗梅那幾句簡潔到冷酷的指令複述在紙上:“設備調試零故障…物資擺放用標尺…不得擅自接觸…”寫到這裡,她仿佛又感受到了當時那種幾乎要窒息的壓迫感。
“她說話的時候,看都沒多看我一眼。就像…就像在吩咐一台機器。”筆尖在紙上頓了一下,留下一個濃重的墨點,“我緊張得差點不會呼吸,手心裡全是汗。出來的時候,腿都是軟的。”
她放下筆,揉了揉發酸的眼睛。白天強裝出來的鎮定和順從,在夜晚這個絕對私密的空間裡,徹底瓦解,露出裡麵那個惶恐、自卑、不知所措的真實自己。
“為什麼是我呢?”這個問題,像鬼魅一樣,再次纏繞上她的筆尖,“公司裡那麼多人,為什麼偏偏把我調到她辦公室旁邊?為什麼這種重要的會議,要交給我這種什麼都不懂的人做準備工作?是不是…我哪裡做得不好,她在考驗我?還是…想找個借口把我趕走?”猜疑和恐懼,像藤蔓一樣瘋長。她想起同事們偶爾投來的、帶著探究意味的目光,想起午餐時那種被無形玻璃牆隔絕在外的疏離感,心口一陣陣發緊。
“這裡的每個人,好像都活在不同的世界裡。他們說的話,討論的事,我好多都聽不懂。吃飯的時候,我一個人坐在角落,聽著他們聊出國旅遊,聊買新出的手機,聊我看不懂的電影…我覺得自己像個傻子,像個混進天鵝群的醜小鴨,羽毛都是灰撲撲的,怎麼洗也洗不乾淨。”
孤獨感,像冰冷的霧氣,從字裡行間彌漫開來。她想起北方的家,想起母親在電話裡尖利又充滿算計的“指望”,想起哥哥那封看似關心實則索取的“家書”。那座她拚命想要逃離的小縣城,那個充滿壓抑和索取的家,此刻在巨大的現實落差和孤獨麵前,竟然顯得有了一絲詭異的、令人心酸的“熟悉感”。至少在那裡,她雖然卑微,但周圍是和她一樣掙紮求生存的人,不會有這種令人絕望的階層落差和認知鴻溝。
“媽又打電話了,問工資什麼時候發,說哥看上的房子又漲價了…我還沒敢告訴她,我這裡的工資,扣掉房租飯錢,可能根本剩不下多少。我說不出口…他們以為我進了大公司,就一步登天了…”淚水毫無預兆地湧上來,模糊了視線,滴落在紙上,暈開了剛剛寫下的字跡。她趕緊用手背擦掉,吸了吸鼻子,不能哭,哭了明天眼睛會腫,更不能被人看出脆弱。
迷茫,像深不見底的泥潭,讓她感到窒息。她看不清前路在哪裡。留在這裡,每天忍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、格格不入的孤獨,以及那個高高在上、令人畏懼的女總裁的審視,還要應對家裡無休止的索取,她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。離開?又能去哪裡?回到那個看不到希望的北方小城,重複父母的老路?她不甘心。
“我不甘心。”她用力寫下這四個字,筆尖幾乎要劃破紙背。這是她心底最深處、最頑強的一簇火苗。
“這份工作,是我自己拚命爭取來的。雖然難,雖然怕,但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、離開原來那個圈子的機會。”她想起投簡曆那個雨夜,那種孤注一擲的心情;想起接到麵試通知時的難以置信;想起踏進這棟大樓時戰戰兢兢的腳步。每一步,都走得那麼艱難,怎麼能輕易放棄?
“韓總很可怕,但她很厲害。如果…如果我能從她身上學到一點點,哪怕隻是她百分之一的冷靜和能乾,是不是…是不是就能改變一點什麼?”這個念頭大膽得讓她自己都心驚,但像野草一樣,一旦生出,就難以拔除。對韓麗梅,她恐懼,敬畏,但潛意識裡,是否也隱藏著一絲極其微弱的、對那種強大力量的向往和模仿的欲望?
“哥哥要買房,媽媽要吃藥…這些都是壓力。但也許…也許我能把它們變成動力?”她試圖說服自己,儘管這聽起來那麼蒼白無力,“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。韓總交代的任務,不能出錯。一點錯都不能出。要更細心,更努力,比彆人花更多時間。”
決心,像是在迷茫的沼澤中艱難生長出的、一株孱弱卻堅韌的幼苗。
“明天,要去盯著設備調試,一遍,兩遍,三遍…直到百分百確定沒問題。物資清點,用尺子量,一遍不行就兩遍…蘇姐交代的事情,要提前做,多做一點…不會的,偷偷學,看彆人怎麼做…”
她開始在本子上羅列明天要做的事情,一條一條,寫得非常詳細,仿佛通過這種規劃,就能對抗內心的無序和恐慌。字跡依舊不算好看,但一筆一劃,顯得異常認真。
寫完最後一條,她長長地籲出一口氣,仿佛將胸中的濁氣都吐了出來。合上日記本,將它緊緊抱在胸前,像抱著一個護身符。窗外的霓虹依舊閃爍,城市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,但她的世界,已經沉寂下來。
迷茫依舊在,恐懼並未消散,孤獨如影隨形。但在這個寂靜的夜晚,在這間陋室裡,她憑著一支廉價的圓珠筆和一個破舊的日記本,完成了一次與自己的對話,一次微弱的精神重建。她知道自己渺小如塵,前路艱難,但她告訴自己,不能倒下,至少,現在還不能。
她關掉燈,房間陷入黑暗。隻有遠處高樓的光暈,透過窗戶,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。她閉上眼睛,強迫自己入睡。明天,太陽照常升起,她必須打起精神,繼續麵對那個光鮮而冰冷的世界,繼續在那位強大而遙遠的女總裁的陰影下,小心翼翼地生存,掙紮著尋找那一線或許根本不存在的微光。日記本裡的決心,是她在漫漫長夜中,為自己點燃的、唯一的一盞小燈,儘管微弱,卻支撐著她,不要徹底被黑暗吞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