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周五清晨的刻意
周五清晨六點四十分,天光未明,南城籠罩在一片深藍色的薄暮中。
韓麗梅的邁巴赫駛入麗梅大廈地下車庫時,整座城市還在沉睡的邊緣掙紮。街道空曠,路燈在黎明前的昏暗中顯得格外蒼白,隻有早班的清潔工在清掃落葉,發出沙沙的、有節奏的聲響。偶爾有出租車載著趕早班機的乘客駛過,車燈在尚未完全蘇醒的街道上劃出短暫的光弧。
車庫空曠而安靜。專屬車位上方的感應燈隨著車子的駛入自動亮起,在光潔的水泥地麵上投下明亮的光圈。司機停穩車,迅速下車為她開門。韓麗梅踏出車門,深灰色的羊絨大衣在車庫清冷的空氣中微微飄動,手裡拿著那隻限量版的鱷魚皮手袋,步履從容地走向電梯間。
這個時間點,對她來說非同尋常。通常她會在七點半到八點之間抵達公司,那時大部分員工已經到崗,整個大廈開始蘇醒,進入高效運轉的狀態。但今天,她特意提前了近一個小時。
理由很充分:上午九點有個重要的跨國視頻會議,需要提前準備材料;下午要飛去北京參加一個行業峰會,需要在出發前處理完幾件緊急事務。這些理由足以解釋她為何在這個時間出現在公司,不會引起任何人的特彆關注。
但隻有她自己知道,真正的理由,藏在那些看似合理的借口之下。
她想“偶遇”一個人。
昨晚深夜離開辦公室時,外間東南角那盞孤燈還亮著。那個女孩,張豔紅,還在加班。韓麗梅當時沒有停留,但在電梯下降的過程中,那個畫麵——瘦削的背影,專注的神情,乾硬的麵包,見底的水杯——一直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。
她回到家,在三百七十平米的頂層公寓裡,泡了個熱水澡,喝了杯助眠的草藥茶,躺在意大利定製的大床上。但睡眠來得緩慢而淺薄。那個畫麵,像一枚細小的刺,紮在她理性思維的邊緣,帶來一種細微但持續的不適。
淩晨四點,她醒來一次,起身倒了杯水,站在落地窗前俯瞰沉睡的城市。遠處的麗梅大廈在夜色中隻是一個黑色的剪影,但她知道,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裡,那個女孩可能剛剛結束工作,正在疲憊地收拾東西,準備回到那個月租五百的出租屋。
一個念頭,在那一刻清晰起來:她想近距離看看這個女孩。不是透過玻璃的遠觀,不是在監控記錄中的一瞥,而是在一個相對自然、不受乾擾的環境中,進行一次簡短的、看似偶然的接觸。
她想看看,在卸下工作狀態後,在極度疲憊時,這個女孩會是什麼樣子。她的眼神,她的表情,她的姿態,會透露出怎樣的信息。那些在報告中看到的“韌性”“學習意願”“在壓力下的專注”,在真實的、血肉之軀的人身上,會呈現出怎樣的樣態。
更重要的是,她想測試一下那種隱約的血緣感應。如果張豔紅真的是那個家庭的孩子,真的是她生物學上的妹妹,那麼在近距離接觸時,她能否感受到某種……聯係?某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?或者,一切都隻是她的臆想?
這個念頭帶著某種不理性的衝動,對韓麗梅來說是陌生的。她的人生建立在精確計算和嚴格控製之上,每一分鐘都有規劃,每一個決定都有依據。但這種想要“近距離觀察”的渴望,卻像一種本能的驅使,超越了理性的邊界。
於是她調整了日程。將一些工作提前,將一些會議延後,製造出這個清晨“需要提前到公司”的合理情境。然後,她計算了時間。
如果張豔紅昨晚加班到淩晨三四點,那麼她很可能需要多睡一會兒,今早會稍微晚到。但以那個女孩的性格和處境,她又不太可能允許自己遲到太多。最可能的時間,是在七點到七點半之間抵達。
韓麗梅將自己的到達時間定在六點四十五分左右。這個時間,大部分員工還沒到,但一些保潔、保安、早班的工程師可能已經在崗。她可以先去辦公室處理一些事務,然後在七點十五分左右“恰好”需要下樓一趟——也許是去一樓的咖啡廳買杯咖啡,也許是去大堂取個快遞——然後在電梯裡,“偶遇”那個剛剛抵達的女孩。
計劃簡單,自然,不會引起懷疑。
電梯平穩上升,鏡麵映出她平靜無波的臉。深灰色大衣下的白色襯衫一絲不苟,頭發梳成利落的低發髻,妝容精致,但比白天稍淡一些,符合清晨的氛圍。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,評估著這個形象的每一個細節:專業,但不刻意;優雅,但有距離感;看似隨意,實則每一處都經過精心設計。
這是她的麵具,她穿了二十多年的盔甲。今天,她要用這身盔甲,去進行一場看似偶然、實則精心的試探。
電梯“叮”一聲停在三十六層。門滑開,走廊裡很安靜,隻有幾盞夜燈還亮著。她的高跟鞋踩在厚地毯上,發出輕微的悶響。走到總裁辦公室門口,刷卡,開門,開燈。
辦公室裡的一切都井井有條,和她昨晚離開時一樣。她脫下大衣,掛在衣帽架上,然後走到辦公桌前。沒有立刻開始工作,而是先走到落地窗前,望著窗外逐漸亮起的天空。
東方地平線處,晨曦正努力衝破雲層,將天空染成從深藍到淡金的漸變。城市開始蘇醒,遠處街道上的車流漸漸增多,像城市的血管,開始緩慢流動。高樓大廈的玻璃幕牆反射著天光,冰冷而璀璨。
她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飄向大廈入口的方向。那個女孩,會在什麼時候出現?
牆上的時鐘指向六點五十分。她回到辦公桌前,打開電腦,開始處理郵件。但她的注意力並不完全在屏幕上,耳朵留意著走廊裡的動靜,眼睛時不時瞥向時鐘。
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。
二、七點十分的電梯
七點零五分,韓麗梅合上電腦。她站起身,走到衣帽架前,重新穿上大衣,拿起手袋。然後,她走出辦公室,輕輕帶上門。
走廊裡依然安靜,但能聽到遠處隱約傳來的聲音——保潔員在清理茶水間,早班的IT工程師在討論某個係統問題,電梯運行的嗡鳴。大廈正在蘇醒,但還沒到人流高峰。
她走向電梯間,按下下行鍵。等待的過程中,她檢查了一下手袋裡的東西:手機、錢包、鑰匙、一支口紅。然後又從大衣口袋裡拿出一副墨鏡——清晨的陽光雖然不烈,但有時會刺眼,戴墨鏡合情合理。
其實,墨鏡還有另一個作用:在需要隱藏情緒時,提供一個安全的遮擋。
電梯到達,門滑開。裡麵空無一人。她走進去,按下“1”層,然後退到轎廂後側,靠在鏡麵上。電梯開始下降,輕微的失重感傳來。
她在腦中快速過了一遍預設的情境:如果遇到張豔紅,她應該說些什麼?簡單的問候?“早”“加班了?”“注意休息”?語氣要平淡,自然,像上司對下屬的常規關心,但不過分熱情。不能流露出任何特彆的關注,不能讓人察覺這次“偶遇”的刻意。
電梯在三十層停了一下,門打開,外麵沒人,又關上。繼續下降。
二十八層,二十五層,二十層……電梯平穩下行,樓層數字不斷跳動。韓麗梅的目光落在不斷變化的數字上,但她的全部注意力,都集中在即將到來的可能性上。
如果女孩沒出現怎麼辦?如果她已經到了,在工位上了?如果她今天請假了?如果……
“叮——”
電梯在十五層停住。門滑開,外麵站著一個穿著保潔製服的大媽,推著清潔車。大媽看到轎廂裡的韓麗梅,顯然愣了一下,然後慌忙退後:“韓、韓總早,我等下一趟。”
“進來吧,沒關係。”韓麗梅說,聲音平靜。
大媽猶豫了一下,還是推著車進來了,縮在角落裡,儘量不占空間。電梯門關上,繼續下降。轎廂裡彌漫著清潔劑的味道,混合著韓麗梅身上淡淡的香水味,形成一種奇怪的氣味組合。
韓麗梅保持著平靜的表情,但心裡那根弦微微繃緊。多了個外人,如果遇到張豔紅,對話會更不自然。但這也好,更顯得“偶遇”的真實性。
十層,八層,五層……電梯繼續下降。韓麗梅的目光落在樓層顯示屏上,心跳平穩,但注意力高度集中。
三層,二層。
“叮——”
一層到了。
門滑開,大媽推著清潔車迅速離開。韓麗梅走出電梯,腳步從容地走向大堂。清晨的大堂很安靜,前台接待員剛剛到崗,正在整理工作台。看到韓麗梅,連忙起身:“韓總早。”
“早。”韓麗梅微微點頭,繼續走向門口。
她沒有真的出去,而是在大堂裡轉了一圈,目光掃過入口處的旋轉門,掃過休息區的沙發,掃過牆上的公司宣傳畫。然後,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,轉身走向咖啡廳——那是大堂一側的小型咖啡吧,為早到的員工提供簡餐和咖啡。
咖啡廳剛開門,店員正在準備。韓麗梅點了一杯美式,然後站在櫃台旁等待。她的位置很好,既能看見咖啡製作的過程,又能用餘光觀察大堂入口。
時間:七點十二分。
她端起做好的咖啡,轉身,準備“恰好”在返回電梯時,遇到那個可能剛到的女孩。
但就在她轉身的瞬間,她的目光定住了。
旋轉門處,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匆匆走進來。
三、疲憊的清晨
張豔紅幾乎是衝進旋轉門的。
她的腳步很快,但有些虛浮,像在極力控製身體的搖晃。身上還是那套深藍色西裝套裙,但能看出明顯的褶皺——顯然昨晚是和衣而臥,今早直接穿著來上班了。頭發紮成低馬尾,但有幾縷碎發不聽話地散落,貼在蒼白的臉頰旁。她手裡緊緊攥著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,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。
她的臉,在清晨大堂的燈光下,白得近乎透明。不是健康的白皙,而是一種缺乏血色的、被過度消耗的蒼白。眼睛下有深深的黑眼圈,即使隔著一段距離,韓麗梅也能看出那濃重的疲憊。嘴唇乾裂,微微抿著,像是在忍受某種不適。
但她的眼神,依然清醒,依然專注。她匆匆走進大堂,目光快速掃過前台時鐘——七點十三分——然後明顯鬆了一口氣,腳步稍微放緩,但依然很快地走向電梯間。
韓麗梅站在原地,手裡端著那杯熱咖啡,目光平靜地追隨著那個身影。在她的計算中,這是一次完美的“偶遇”——時間、地點、情境,都恰到好處。但此刻,當她真正看到這個女孩清晨的狀態時,心裡那點精心設計的冷靜,被一種更真實的情緒輕輕觸動了。
那是一種深重的疲憊,幾乎要從那個瘦小的身體裡滿溢出來。但疲憊之下,依然有一種不肯鬆懈的、近乎本能的堅持。那種矛盾的組合,在此刻的光線下,格外清晰,也格外……刺眼。
韓麗梅的指尖,在咖啡杯壁上輕輕摩挲。溫熱的觸感傳來,但她覺得那溫度,與這個女孩身上散發的、冰涼的疲憊,形成了過於鮮明的對比。
她調整了一下呼吸,讓表情恢複到一貫的平靜。然後,她端著咖啡,向電梯間走去。
腳步聲不緊不慢,在空曠的大堂裡回響。她計算著步速,確保自己能在電梯門前,“恰好”與那個女孩相遇。
張豔紅已經站在電梯前,仰頭看著樓層顯示屏。電梯還停在地下二層,正在上升。她等得有些焦急,腳尖無意識地輕輕點地,一隻手按在胃部——那是一個下意識的、可能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動作。
韓麗梅走到她身後兩步遠的位置,停下。她能聞到女孩身上傳來的一絲淡淡的、類似速食麵調料包的味道,混合著衣物長時間未換的、微弱的陳舊氣息。也能看到女孩後頸處,有幾根碎發黏在汗濕的皮膚上。
電梯“叮”一聲到達,門滑開。
張豔紅正要往裡走,但突然意識到身後有人。她下意識地回頭,然後,整個人僵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