乞活軍大營這邊,李惲早已被驚醒,他帶著親衛趕到營前,正好看到薄盛等人狼狽逃回,以及遠處龍驤軍營寨前那如同地獄般的場景。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,心中湧起一股巨大的後怕和憤怒。
“薄盛!你這蠢貨!”李惲一把抓住失魂落魄的薄盛,怒吼道,“你害死了這麼多弟兄!”
薄盛張了張嘴,想要辯解,卻什麼也說不出來,隻有滿眼的恐懼和悔恨。
這時,龍驤軍營寨方向,再次響起了周巡那清晰而冷靜的聲音,通過簡易的傳聲筒,在夜空中回蕩:
“李頭領!今夜之事,乃薄盛一意孤行,咎由自取!我龍驤軍仍願信守前諾!望李頭領明辨是非,約束部眾,莫要再行此親者痛、仇者快之事!何去何從,望速決斷!若再有人敢犯我營寨,定斬不饒!”
聲音傳入每一個乞活軍士卒耳中,如同重錘敲擊在心口。看著眼前慘烈的敗局,聽著龍驤軍依舊留有餘地的警告,再看看麵如死灰的薄盛和憤怒痛心的李惲,絕大多數乞活軍士卒心中,那點被煽動起來的狂熱和僥幸,徹底熄滅了。
現實,比任何言語都更有說服力。活下去的路,似乎隻剩下龍驤軍指出的那一條。李惲看著周圍一雙雙茫然、恐懼又帶著一絲期盼的眼睛,長長歎了口氣,他知道,自己已經沒有彆的選擇了。
而在遠處的黑暗中,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,目睹了夜襲的徹底失敗,低聲咒罵了幾句,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裡,趕著向北麵的主子彙報這不利的消息。石勒驅虎吞狼的算計,在第一回合,便遭遇了挫敗。
第七十二章盟約與暗影
黎明驅散了黑風坳的血腥與黑暗,也將乞活軍殘存的僥幸與躁動徹底澆滅。營寨前那片狼藉的戰場,以及空氣中尚未散儘的焦糊與血腥氣,無聲地訴說著昨夜衝突的慘烈,也宣告了薄盛冒險主義的徹底破產。
天剛蒙蒙亮,李惲便下令將重傷難治的薄盛拘押起來——這位昨夜還氣勢洶洶的頭領,在敗退回營後便因失血和驚懼發起了高燒,已是半昏迷狀態。隨後,李惲隻帶著兩名親衛,卸下兵器,徒手走向龍驤軍的營寨。
他在轅門前停下,對著守寨的士卒深深一揖,揚聲道:“乞活軍李惲,求見張司馬、周參軍!昨夜之事,皆因我約束不力,禦下無方,致使薄盛擅啟戰端,驚擾貴軍!李惲特來請罪!如何處置,悉聽尊便,隻求……隻求貴軍能看在同是漢家兒郎的份上,給我麾下那些隻是想求一條活路的老弱婦孺,留一線生機!”
他的聲音帶著疲憊、沙啞與深深的悔愧,在清晨的寒風中顯得格外蕭索。
很快,轅門打開,張涼與周巡一同走了出來。張涼依舊甲胄在身,麵色冷峻,目光如刀般掃過李惲。周巡則神色平和,上前一步扶起李惲:“李頭領請起。昨夜之事,首惡在薄盛,如今他已自食其果。李頭領能明辨是非,及時止損,已是難得。”
張涼冷哼一聲,開口道:“李頭領,我家鎮守使有言在先,龍驤軍不懼戰,但亦不好戰。所求者,無非是保境安民,共抗胡虜。你部若誠心合作,前事可既往不咎。若再有三心二意……”
他話未說儘,但那股沙場宿將的殺伐之氣,讓李惲心頭一凜,連忙躬身道:“不敢!絕不敢再有二心!李惲及麾下剩餘弟兄,願遵胡鎮守使之命,依前議,於黑風坳墾荒駐守,並與龍驤軍結盟,共抗胡虜!”
形勢比人強,在絕對的實力差距和慘痛的教訓麵前,李惲做出了最現實,也是唯一能保全大部分人的選擇。
當日下午,在龍驤軍營寨內,舉行了一場簡單卻鄭重的盟誓儀式。李惲代表剩餘的近九百名乞活軍(剔除了薄盛的死忠),與代表龍驤軍鎮的張涼,歃血為盟,約定雙方互為唇齒,共禦外敵,龍驤軍提供必要的糧種、舊農具及有限度的軍事庇護,乞活軍則負責黑風坳方向的警戒,並承諾遵守龍驤軍鎮的基本法令,不得擄掠周邊。
盟誓既成,籠罩在黑風坳上空的戰爭陰雲暫時散去。李惲帶著第一批龍驤軍提供的糧種和農具,返回了自己的營地,開始組織人手,劃分區域,投入到艱難的墾荒工作中去。雖然前途依舊艱難,但至少,他們獲得了一塊可以暫時棲身、並通過勞動換取生存希望的土地,避免了即刻覆滅或自相殘殺的命運。
消息傳回龍驤峪,胡漢微微鬆了口氣。兵不血刃(或者說,以一次果斷的防禦戰為代價)地化解了南麵的潛在危機,並將這股不安定的力量轉化為外圍的屏障和潛在的盟友,這個結果比他預想的還要好一些。他立刻下令,讓李錚後續視乞活軍墾荒的進度和表現,酌情提供一些技術指導,比如如何更有效地利用那片貧瘠的土地。
然而,就在龍驤軍鎮上下以為可以稍微喘口氣,專注於內部建設和春耕夏耘之時,北麵的王栓,再次帶來了令人不安的消息。
“鎮守使,石勒有動靜了。”王栓的神情比以往更加凝重,“我們潛伏在離石附近的探子回報,石勒麾下大將孔萇,日前率領約一千五百精銳騎兵,離開了離石大營,動向不明。劉虎所部則依舊留在離石附近,與石勒本部若即若離。”
“孔萇……一千五百騎兵……”胡漢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,“石勒想乾什麼?聲東擊西?繞過我們,襲擊更南麵的地方?還是……衝著他處去的?”
張涼沉吟道:“一千五百胡騎,機動性強,若是繞過我們,流竄入西河郡甚至上黨郡腹地,燒殺搶掠,如入無人之境,既能就食於敵,補充自身,也能破壞周邊秩序,讓我龍驤軍顯得無能,動搖周邊塢堡對我們的信心。”
李錚也憂慮道:“若是如此,我們被牽製在此,難以遠救,隻能眼睜睜看著生靈塗炭。時間一長,恐失人望。”
胡漢盯著地圖,目光最終落在了東北方向。“還有一種可能……”他緩緩道,“石勒的目標,或許不是南麵,而是東麵。”
“東麵?”張涼和李錚都看向地圖。
“沒錯,”胡漢的手指點在並州與司州、冀州交界的區域,“彆忘了,並州並非隻有我們和石勒劉虎。東麵還有憑借壺關天險、一直堅持抗胡的劉琨劉越石公!石勒此人,野心極大,絕不會滿足於偏安一隅。他或許是想趁劉琨不備,派孔萇這支精騎,繞過太行險隘,突襲晉陽(劉琨治所)周邊,或是切斷劉琨與河北的聯係!”
這個推測讓張涼和李錚都倒吸一口涼氣。若真如此,局勢就更加複雜了。劉琨是晉室在北方僅存的一麵旗幟,若他那裡有失,整個北方的抗胡形勢都將更加惡化。
“王司丞,”胡漢立刻下令,“加派人手,全力探查孔萇所部的確切去向!我要知道他們到底往哪個方向去了!同時,設法聯係我們在晉陽方向可能有的眼線,了解劉琨大人近期的動向!”
“是!”王栓領命,匆匆離去。
胡漢站起身,走到窗邊,望著北方陰沉的天空。石勒這一手,無論目標是哪裡,都顯得更加老辣和難以捉摸。他不再執著於正麵硬撼龍驤軍這塊硬骨頭,而是開始運用騎兵的機動優勢,或將戰火引向彆處,或尋找更薄弱的環節進行打擊。
“看來,我們和石勒的較量,已經從明麵上的刀兵相見,轉入了更深層次的戰略博弈了。”胡漢低聲自語,眼神變得愈發深邃。龍驤軍鎮雖然初步站穩了腳跟,但來自北方的巨大陰影,非但沒有散去,反而以另一種更加詭譎的方式,籠罩下來。內部的建設和外部的威脅,如同兩條並行的軌道,推動著這個新生的勢力,在亂世的激流中,艱難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