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碾著水花疾馳而過,濺起的泥點在他泛白的褲腳綻開猙獰的黑花。
顧野被濺的狼狽不堪,本能大怒,想要報粗口,但話到嘴邊卻又覺無力說出,隻有苦苦的咽了回去,留下一聲歎息。
他本以為對方會開著豪車揚長而去。
卻見,突然那黑色的豪車,在路邊停了下來,雕花車門緩緩打開,身著手工定製西裝的男人率先撐傘下車,傘骨傾斜的角度精準罩住,駕駛座邁出的高跟鞋。
那雙綴著碎鑽的鞋尖沾到雨絲的瞬間,男人的皮鞋已經踩進積水中,活像訓練有素的騎士守護著一名女王。
女人一頭乾練的短發,精致的妝容,眉骨上方懸著兩彎如黑曜石般雕琢的彎眉,眼尾微揚的丹鳳眼,好似蒙著層冰碴般的眸光;睫毛根根分明地撐起扇形陰影,掃過精心勾勒的玫紅色的眼影時,仿佛雪地裡折斷的荊棘。
她的鼻梁挺拔如削,塗著玫瑰色的口紅,雙唇微微抿起,下頜線條利落,如天然雕琢般完美,卻被恰到好處的高光柔化出幾分貴氣。脖頸間纏繞的銀鏈高貴又奢華,將整個人淬煉成行走的冰刃,鋒利得讓人不敢直視;精致的讓男人感覺有些窒息,美的拒人**裡之外。
二人走到顧野麵前,女人開口說道,聲音親冷且柔和:“先生,您好,剛才我開車時沒注意到您,濺了您一身泥水,真是非常抱歉。”
她隨即取出錢包,拿出五張百元大鈔遞給顧野,繼續道:“我是星華寰宇集團的薑承鳶,不會推卸責任,這些錢是作為賠償和歉意,請您收下。”隨後,她示意身旁的男人將手中的黑色雨傘遞給顧野。
接過雨傘,顧野不禁有些窘迫。他低頭看著自己,西裝前襟洇開大片深褐色的泥漬,順著衣料紋路往下淌,在腹部積成深色的斑塊,領口和袖口也沾滿了星星點點的臭泥。尼龍褲更是慘不忍睹,褲腿上的泥點密如麻子,褲腳處的泥漿順著小腿往下滑,混著雨水鑽進鞋縫,又冷又黏;活脫脫就是個路邊的流浪漢。
他這身行頭,總價也不到五百元,掌心的鈔票燙得他幾乎要縮手。他忙推辭道:“薑小姐,不用了,我收下這把傘就好,賠償真的不需要。”
薑承鳶身邊那位為她打傘的男人,周身散發著精密儀器般的冷感。隻見他抬手扶了扶金絲眼鏡框,鏡片折射出路燈的光芒,琥珀色鏡片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。
男人故意咳嗽了兩聲,解釋道:“先生,這些錢是薑總的一點心意,還請您收下;不過不好意思,這把傘用完後,我們會派人來取回,這是公司的限量款,屬於星華寰宇集團的資產。”
顧野一愣,抬頭望去,傘骨在路燈下流轉著液態黃金般的光澤,傘麵上暗紋蜿蜒如龍,刺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。顧野汗顏,暗想:“這傘骨不會是純金的吧。”
男人禮貌地與顧野交換了聯係方式後,二人轉身離開。
男人不滿地對薑承鳶說道:“薑小姐,那人可能隻是個路邊的失業流浪漢,他不太可能把傘還給我們。”薑承鳶看都沒看他一眼,冷冷道:“那損失就記在我賬上。”看來對方確實把他當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了。
直到二人再次登上那輛黑色勞斯萊斯,如狂風般消失在雨夜裡,剛剛發生的一切在顧野看來,仿佛就像是一場夢般不真實。
一般有錢人,往往不都是開著豪車頭也不回的飛馳而去,隻留下狼狽憤怒的路人在後視鏡裡謾罵嗎。
這般慎重的下車,道歉賠錢,還借給他這麼昂貴的雨傘,反倒顯得有些莫名其妙了;這些情節,讓這場荒誕的相遇愈發像場精心設計的夢境。
隻有手中的黑色燙金的名片和金骨黑傘,仿佛是在不停的告訴顧野,剛剛的事是真實發生過的。
今晚的雨貌似依舊不願意停歇,仍然嘩啦啦的下著。
此時,顧野有了昂貴的雨傘,也就不著急忙慌的回家;漫步在雨夜中,反而感到些許愜意;回到碧華小區,沿著鵝卵石小徑拐進小區深處,穿過樹木架構成的綠葉走廊,一池碧水便撞入眼簾。
塘邊垂柳新抽嫩芽,鵝黃的葉尖輕觸水麵,漾起圈圈漣漪。
夜晚的睡蓮慵懶地躺在碧波上,粉白花瓣沾著雨水,像被揉碎的軟雲。
湖心四角亭紅柱黛瓦,簷角裝飾著小巧的銅鈴,在風雨之中無聲的搖擺著,卻讓看到的人,仿佛也能聽到它的聲音。
碧華小區這種比較雅致的綠化環境,也是顧野選擇這裡居住的原因之一;也許第一次來這裡的人會覺得,如此茂密的植被綠化和小區中間這個高大古風的四角亭子有些老土,而且這個小區居住的也大多都是老人。
但顧野卻很喜歡這裡古樸的環境,房東也是位和氣大方的老太太,就算自己拖欠了一兩個月的房租,她都不會生氣;安心一住就是五年。
雨幕如簾,顧野踩著積水,百無聊賴地晃進池塘中央的四角亭子。
朱漆斑駁的亭柱上還掛著半片殘荷,被狂風卷得簌簌作響。
本以為這個暴雨傾盆的午夜,此處定該空無一人,卻見亭中昏黃的吊燈下,石桌前,端坐著一位鶴發童顏的胖老者。
那人身著月白唐裝,衣角纖塵不染,仿佛能將周遭的雨氣都隔絕在外,棋盤上黑白棋子,星羅棋布,在燈下泛著燈光。
平日裡這亭子可是市井煙火,最盛之處,晨有老者舞劍練嗓,晝有棋友廝殺酣戰,晚有釣客靜守寒塘。
為爭這方石桌,常有人爭得麵紅耳赤,甚至拍案而起。
可此刻,午夜十二點的驚雷炸響天際,雨水在青瓦上敲出密鼓,這胖老者竟獨自一人對著棋盤出神,周身縈繞著說不出的孤寂。
隻見這老人身形圓潤,頭梳髽髻,髯長過腹,手執蒲扇,一副豪爽大氣的樣子。白衣胖老者抬眸見有人來,渾濁的眼中忽現星光,望著顧野,笑道:“年輕人!來陪陪老頭子,下完這盤棋吧!”
那聲“年輕人”帶著股歲月沉澱的熱忱,讓一直對自己的年紀介懷的顧野,鬼使神差地收了傘,在石凳上坐下。
顧野掃過棋盤,苦笑道:“老爺子,這般風雨夜,您倒是頗有這份雅興啊?”白衣胖老者眼角的皺紋漾開慈祥笑意,圓潤的手指撫過棋盤,說道:“本約了故人,剛得知,他來不了了。”話音裡裹著化不開的悵惘。
顧野心中一動,隻當是老人的摯友離世,忙拱手道:“老爺子,還請節哀順變。”
白衣胖老者卻是朗聲,笑道:“哈哈,人生如棋,一盤終了,自有輪回新局,又何來的哀思。”說罷又自顧自的下了一步白子。
顧野臉上一熱,暗道:“他這般灑脫,反倒顯得我小氣了?”
白衣胖老者忽而展眉,蒼勁的笑聲驚飛了荷下避雨的青蛙,說道“年輕人,陪我走了這盤如何?”這灑脫的氣度,倒真讓顧野生出幾分感慨,暗想:“若真有輪回那就好了;倘若這世不順,還有下輩子可以揮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