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熹微,薄霧如紗。
一陣沉實的腳步聲踏碎了文照院的寂靜。
領頭的是侯夫人身邊的容嬤嬤,身後跟著四個膀大腰圓的婆子。
婆子們個個粗布短打,袖口捋到肘彎,露出綴著薄繭的結實胳膊。
末尾兩個護院更攜著短刀,靴底碾過石板時悄無聲息,顯然是練家子出身。
婆子們猛地推開院門,聲響在晨霧中格外刺耳。
容嬤嬤叉著腰站在門檻上,高聲尖嘯:“大小姐!夫人有令,命你半個時辰內收拾停當,隨我們去靜安院,夫人等著帶你去尚書府給賠罪!”
話音剛落,堂屋的梨花木門被打開……
謝綿綿推開房門時,晨光正好漫過簷角,將廊下那一片人影照得分明。
她立在晨光裡,一襲紅衣襯得她膚色勝雪,烏發僅用一支羊脂碧玉簪鬆鬆挽著,碎發垂在頰邊,素麵朝天卻難掩眉眼間的清麗。
她眼神平靜得仿若浸了月光的深潭,似乎未被眼前的陣仗驚到,聲音清淩淩如山澗靈泉:“走吧。”
謝綿綿這般積極配合,容嬤嬤倒愣了。
她揣著侯夫人的命令來,早料定這位大小姐會反抗不從,才特意帶了護院鎮場,沒成想竟是白費功夫。
謝綿綿抬腳便走,步履從容。
見連翹跟上來,她直接吩咐,“你守著院子吧。”
“是。”連翹攥緊了袖中的短刃,恭敬垂首應下。
轉頭便見裡間的齊嬤嬤走出來,“姑娘,老奴陪您走一趟。”
她朝謝綿綿略一頷首,便默默地跟在了她身側。
容嬤嬤臉色一沉,上次被這個老貨打得臉疼,本想趁機報仇,卻沒想到她竟是宮裡出來的!
連侯夫人都對這個齊嬤嬤禮讓三分,容嬤嬤自然也不敢隨意造次。
眼見這位歸府的大小姐如此識趣,又有齊嬤嬤在側,她不敢再擺什麼架子,隻得訕訕地說:“既然大小姐準備好了,那咱們就早些過去,莫讓夫人久等。”
靜安院。
侯夫人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圈椅上,手中撚著沉香佛珠,指節卻用力得泛白,佛珠轉得“沙沙”響。
“人都安排妥當了?”侯夫人的聲音不高,臉色沉鬱,帶著一股寒意。
下首垂手的大丫鬟立即躬身上前,壓低了嗓門道:“夫人放心,容嬤嬤親自挑選的人,婆子都是力氣最大的,護院都是府裡身手最好的,捆人利索。”
侯夫人“嗯”了一聲,端起手邊的青釉茶盞,卻不喝,隻盯著茶湯裡沉沉浮浮的葉片,“那丫頭是個野性子,既敢當街動手打人,還敢對父母不敬,甚至連侯爺都敢忤逆,今日保不齊又要鬨。她若敢抗命,不必顧什麼臉麵。”
“阿娘彆太憂心。”侯夫人身旁的謝思語柔聲道,“姐姐難道還能真敢抗命不成?”
今日她一身鵝黃繡折枝玉蘭的襦裙,外罩月白紗衣,發間隻簪一支珍珠步搖,顯得楚楚動人。
此時她指尖絞著繡帕,心底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——
若謝綿綿鬨起來,被綁去尚書府的模樣,定會成為京中笑柄。
她坐在侯夫人身邊,繼續柔聲道:“姐姐許是一時衝動。待會兒女兒陪著一道去,再好生勸勸她。您是侯夫人不能辱沒了身份,但我們這些小輩便把姿態放低些,賠個不是,總能過去的。”
“我的兒!”侯夫人握住謝思語的手,臉色稍霽:“還是你最明事理。不像那個孽障,自小在外頭鬼混,一點規矩也不懂,淨給侯府惹禍!”
“女兒是阿娘養大的,自然要像阿娘呀!”謝思語嬌嗔地說道:“我陪阿娘用早膳可好?”
最好在謝綿綿過來之前,她們已經吃好了。
侯夫人自然也不想跟謝綿綿一起用膳,但因為有那個齊嬤嬤在,她不敢做得太過分。
生怕做得太明顯有瑕疵,最後成了齊嬤嬤手中的把柄,從而影響她這個侯夫人的聲譽。
謝思語見侯夫人沒反對,便立即吩咐丫鬟傳膳。
母女二人吃得其樂融融,卻不想還是被打破了。
丫鬟來報:“夫人!大小姐……大小姐到了!”
侯夫人抬眼望去,隻見謝綿綿和齊嬤嬤走來,前者身姿挺拔如青竹,後者神情端莊如古鬆。
彆說垂頭喪氣,連眉梢都沒帶半分愧色,侯夫人頓時覺得心口發堵。
她努力保持冷靜,卻難掩聲音冷淡,“既然來了,先用膳吧。”
眼見謝綿綿安靜落座,侯夫人的目光如刀子般刮過去,“吃完便去尚書府賠罪。我可告訴你,今日若再敢造次,便是老爺也護不住你!”
謝思語親自為謝綿綿拉開椅子,柔聲道:“姐姐快坐。尚書府那邊,我已經托人遞了話,說我們誠心致歉。隻要姐姐態度好些,想必尚書府不會太過為難。”
謝綿綿執起銀箸,夾起麵前的一塊棗泥山藥糕。
她吃得很快,但吃相極雅,就像不停吃胡蘿卜的小兔子,吃得心無旁騖不停歇。
侯夫人見狀,覺得自己胃口更差了。
席間,侯夫人幾度想開口訓誡,可見謝綿綿那副油鹽不進的模樣,竟不知從何說起。
反倒是謝思語,時不時為侯夫人布菜,輕聲細語地說些閒話,儘顯孝心。
早膳將畢,侯夫人終於按捺不住,重重放下筷子。
“綿綿,”她盯著謝綿綿,努力讓自己語氣溫柔平和,一字一頓道:“到了尚書府,你要跪下認錯,說自己是鄉野長大不懂規矩,衝撞了二公子。記住了嗎?”
謝綿綿也放下銀箸,拿起帕子輕拭唇角,抬眼看向侯夫人:“母親覺得,我錯在何處?”
“你!”侯夫人覺得腦仁疼,這個問題她們好像爭論了多次,可謝綿綿依然記不住,“你傷了尚書府公子,還不是錯?你可知道,昨日若不是思語與那尚書府小姐周旋求情,尚書府早就打上門來了!”
謝思語忙扶住侯夫人,眼圈微紅:“母親息怒,姐姐隻是一時想不通。”
她轉向謝綿綿,眼中含淚,“姐姐,我知你心中委屈,可我們女子在世,本就艱難。得罪了尚書府,莫說是你,便是整個侯府都要受牽連。父親在朝為官不易,咱們做女兒的,總該為他分憂才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