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元璋那一聲不容置喙的命令,在小小的民居裡激起回響。
工部的官員們如夢初醒,連滾帶爬地撲向那溫暖的火炕和明亮的玻璃窗,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。
他們拿出了隨身攜帶的炭筆和紙張,開始手忙腳亂地測繪、記錄。
朱元璋的目光,卻早已從這些“奇物”上移開。
他緩緩轉過身,那雙曾曆經屍山血海、早已古井無波的眼眸,此刻竟有些濕潤。他一步一步,走到朱棣麵前。
“好!”
他伸出那隻布滿老繭、曾揮舞過屠刀也曾執掌過玉璽的大手,重重地拍在朱棣的肩膀上。
“好!”
又是一聲讚歎,力道之大,讓朱棣的身形都微微一晃。
“好啊!”
第三聲“好”,聲音裡已經帶上了一絲壓抑不住的顫抖。
朱元璋的眼神複雜到了極點,有欣慰,有震撼,更有幾分身為父親的驕傲。
“老四,咱以前隻當你是個能打仗的莽夫。”
朱元璋的聲音低沉下來,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具分量。
“咱沒想到,你這安撫百姓、經營民生的本事,比你那幾個哥哥,加起來都強!”
這話一出,旁邊的太子朱標臉色微微一白,卻又很快恢複如常,隻是眼神中多了一絲深思。而徐達,則撫著胡須,臉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。
然而,帝王的讚賞,從來都與猜忌相伴而生。
朱元章的眼底,那股剛剛被溫情融化的冰冷,又迅速凝結起來。他凝視著朱棣,仿佛要將他從裡到外看個通透。
“你搞出這麼大的攤子,修那百裡長城,造這神奇琉璃,還在這北平城裡,養著二十萬張吃飯的嘴……”
他的聲音陡然轉厲。
“錢呢?”
這兩個字,如同兩柄重錘,狠狠敲在每個人的心上。
周圍的空氣瞬間變得滯重。工部官員們測繪的動作都慢了下來,不敢發出半點聲響。
朱元璋的眼神變得銳利,那是一個帝王在審視自己疆土時的目光,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的角落。
“咱還聽說,你為了自己享樂,窮奢極欲,在北平修建了堪比皇宮的新苑?”
這句質問,帶著胡惟庸奏折裡的陰影,帶著一個開國皇帝對子孫腐化墮落最深刻的恐懼。
麵對這雷霆般的詰問,朱棣沒有半分慌亂。
他甚至連表情都沒有變一下。
“父皇,”他微微一笑,那笑容平靜而坦蕩,“兒臣的王府,就在舊城之中。”
“請父皇移駕一觀。”
龍駕再次啟動,浩浩蕩蕩,穿過秩序井然的北平新城,駛向那片還殘留著戰爭痕跡的元大都舊址。
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。太子朱標的心情尤為複雜,他既希望四弟是清白的,又隱隱擔憂父皇看到那“奢靡王府”後會龍顏大怒。
終於,隊伍在一片……廢墟前停了下來。
說是廢墟,或許有些誇張。但眼前的一切,與“王府”二字,實在相去甚遠。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包括太子朱標。
包括大將軍徐達。
這裡沒有雕梁畫棟,沒有亭台樓閣。
這裡沒有金碧輝煌,沒有畫棟飛甍。
眼前所謂的“燕王府”,隻是在元朝宮殿被戰火焚毀的殘垣斷壁之上,做了一些最基礎的清理和修繕。
幾座主殿被重新加固了屋頂,換上了新的門窗,但牆壁上煙熏火燎的痕跡依然清晰可見。
院落裡的雜草被清除了,但地磚的縫隙裡,仍頑強地鑽出點點新綠。
其簡樸的程度,甚至連應天府裡許多公侯的府邸都遠遠不如。
這哪裡是什麼堪比皇宮的新苑?
這分明就是一個戰地指揮所!
朱元璋站在那座樸素得近乎寒酸的王府正殿前,一言不發。
北平的風,吹動他明黃色的龍袍,獵獵作響。
他沉默了很久,久到周圍的錦衣衛都感到了一絲不安。
他終於明白了。
胡惟庸的彈劾,從動機到內容,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標點,純屬誣告!
老四若真是貪圖享樂之人,又怎會住在這種地方?
他若真是中飽私囊之輩,又怎會將北平治理得井井有條,讓百姓安居樂業?
“老四……”
朱元璋緩緩轉身,聲音裡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困惑。他看著朱棣,那個一直平靜如水的兒子。
“你弄出那些‘神物’,賺來的錢,到底都花在了何處?”
朱棣沒有立刻回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