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聲野獸般的咆哮,在指揮所內掀起了一陣無形的風暴,餘音久久不散。
朱元璋那張因極致憤怒而扭曲的臉,在搖曳的火光下,溝壑縱橫,每一道皺紋裡都填滿了殺意。他劇烈地喘息著,胸膛如同一個即將炸裂的火藥桶,起伏不定。
他猩紅的目光,掃過地上那張寫滿了背叛的供狀。
墨跡未乾,字字誅心。
朱標默默地上前一步,彎腰,將那份供狀撿起,小心地拂去上麵的灰塵。他不敢看自己的父皇,隻能將目光投向一旁始終麵無表情的朱棣。
四弟的手段,酷烈、直接,甚至帶著一種非人的冰冷。
可正是這種冰冷,撬開了最堅硬的嘴,挖出了藏在帝國肌體深處,那已經開始腐爛流膿的毒瘡。
許久,朱元璋的喘息聲終於平複了些許。
他沒有再看那份供狀,而是將視線死死地釘在了朱棣身上,那雙渾濁卻依舊銳利的老眼中,翻湧著複雜難明的情緒。
“回北平。”
他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,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生鐵在摩擦。
“咱,要親眼看著!”
……
一道加蓋了太子朱標親筆署名與東宮大印的奏報,連同那份足以掀翻整個江南官場的口供、物證,被裝入特製的防水信筒。
八百裡加急的快馬,帶著足以燎原的星火,衝出天津衛,直奔帝國的心臟——應天府。
這不再是一份捷報。
這是一封戰書!
是皇權對盤根錯節的利益集團,發出的最後通牒!
當奏報抵達中書省,當那份供狀的內容被六部九卿傳閱之時,整個應天府的官場,迎來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地震。
前些時日還在為“海禁”與“市舶司”之爭而上躥下跳,試圖將臟水潑向燕王府的胡惟庸黨羽,在一夜之間,集體失聲。
他們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雞,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響。恐懼,如同瘟疫,在他們之間瘋狂蔓延。
而那些原本保持中立,甚至對燕王在北平的“胡作非為”頗有微詞的言官們,徹底被點燃了。
文人的風骨,讓他們無法容忍“通倭叛國”這種踐踏底線的行徑。
“商賈誤國!”
“奸賊當誅!”
雪片般的奏章,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堆滿了通政司的案頭,矛頭直指整個江南商幫,以及他們背後那張若隱若現的、屬於相國胡惟庸的巨網。
一場席卷大明朝堂的政治風暴,已然拉開序幕。
然而,掀起這場風暴的核心人物,朱元璋,卻已經帶著朱標、朱棣以及大將軍徐達,返回了北平。
燕王府,書房。
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。
一名內侍正小心翼翼地將牆上那幅巨大的《北元疆域圖》卷起,收攏。
那上麵用朱砂標記的北伐路線,那一個個代表著蒙古部落的名字,隨著地圖的卷起,被一同封存進了曆史的塵埃裡。
取而代代之的,是一幅嶄新的地圖。
一幅以前所未有的視角,描繪著大明萬裡疆域的地圖。
它的主色調,不再是代表陸地的土黃,而是無垠的、深邃的蔚藍。
從遼東的鴨綠江口,到天津衛,再到廣闊的東海、南海,一個個細小的島嶼,一條條用虛線標注出的航線,清晰地呈現在眾人眼前。
《大明海疆圖》。
朱元璋就站在這幅圖前,負手而立,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。
天津衛碼頭,那艘鋼鐵巨獸噴吐蒸汽的咆哮,那“神機銃”撕裂一切的火龍,那場顛覆了他數十年戰爭認知的“工業化屠殺”,在他腦海中反複回放。
他的野心,那份從一介布衣到九五之尊都未曾熄滅的火焰,在這一刻,找到了新的方向。
它從廣袤的草原,轉向了更為廣闊,也更為富饒的海洋!
“都看看吧。”
朱元璋終於開口,聲音低沉,卻帶著一股不容動搖的決絕。
他緩緩轉身,目光依次掃過自己的長子朱標,義子徐達,最後,定格在朱棣那張平靜的臉上。
“咱以前,錯了。”
這位從不認錯的馬上皇帝,說出了讓朱標和徐達都心頭一震的話。
“咱一直以為,北元殘餘,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。咱做夢都想著,要將王保保的腦袋,掛在應天府的城樓上。”
他的手指,猛地戳向了地圖上那片蔚藍色的海域。
“但現在咱明白了!”
“盤踞在草原上的,充其量,隻是疥癬之疾!他們打進來,咱能打回去!他們跑,咱能追!”
“而這!”
他的聲音陡然拔高,充滿了刻骨的恨意與後怕。
“這‘倭寇’與‘江南’的勾結,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!是爛在根子裡的病!是能要我大明江山性命的絕症!”
朱元璋的胸口劇烈起伏,眼中的怒火再次燃燒。
“北伐,可以等!”
“等個三年,五年,十年!等王保保老死,等他們自己分裂!咱等得起!”
“但‘平倭’,一天都不能等!”
“刻不容緩!”
最後四個字,他幾乎是吼出來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