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棣的手指,越過高麗,越過倭國,在那片代表著無儘蔚藍的茫茫海域上,緩緩劃過。
“我聽說,南洋的鐵礦很不錯啊。”
他的話音未落,那道將他一切“私掠”行徑徹底洗白的聖旨,便化作了席卷整個北方的風暴。
朱元璋的金口玉言,不隻是赦免。
是加冕。
北平市舶司,正式設立。
這四個字,意味著朱棣的“大航海”被徹底合法化,從陰影走向了烈日之下。
天津衛港口,迎來了建港以來最為瘋狂的井噴式繁榮。
每一天,太陽還未躍出海平麵,遠方的天際線上便已出現一根根筆直的黑色煙柱。
那是蒸汽輪船的滾滾濃煙。
數十艘滿載著倭國石見銀礦、高麗優質棉花和剛剛從南洋運回來的檀木、香料的巨輪,爭先恐後地駛向港口,龐大的鋼鐵身軀擠滿了整個航道。
汽笛的嘶鳴聲,壓過了海浪的咆哮。
碼頭上,人聲鼎沸。數萬名苦力赤著上身,喊著沙啞的號子,肩扛手抬,晝夜不歇地從船艙中卸下一箱箱沉重的貨物。
金錢的味道,混雜著海水的鹹腥、煤炭的煙塵、香料的異香,彌漫在天津衛的每一寸空氣中。
但這極致的繁榮之下,一個足以讓整個北平工業體係癱瘓的隱患,正在瘋狂滋長。
港口,堵死了!
現有的碼頭、倉庫、道路,根本無法消化這如同山崩海嘯般湧來的物資洪流。
從天津衛到北平城那條引以為傲的官道,此刻變成了一條凝固的泥石流。
原本寬闊平整的路麵,被數不清的馬車、驢車、人力板車堵得水泄不通,車輪深陷泥濘,動彈不得。
從高空俯瞰,這支絕望的車隊長龍,形成了一條綿延數十裡的“運輸長城”。
傳統的畜力與人力,在這種工業級的物流需求麵前,脆弱得像個笑話。一趟來回,耗時耗力,效率低下到令人發指。
堆積如山的珍貴原料,根本無法在第一時間運進北平城的工坊和倉庫。
天津衛的露天堆場上,一幕幕令人心頭滴血的景象正在上演。
剛從海船上卸下的鐵礦石,在潮濕的海風中迅速氧化,表麵浮起一層刺眼的鐵鏽。
價比黃金的南洋香料,因為長時間的堆放和濕氣侵蝕,開始發黴變質,散發出腐敗的酸味。
甚至連成包的高麗棉花,都因為處理不及,在海風的吹拂下帶上了鹽分,變得潮濕而沉重。
北平布政使高翔,急得滿嘴燎泡,一張臉黑得如同鍋底。
他再也坐不住了。
高翔瘋了一般衝進燕王府,官帽歪斜,袍服上沾滿了泥點,幾乎是帶著哭腔在王府內嘶聲大喊:
“王爺!王爺!”
“不能再運了!再運就要出大事了!”
書房內,朱棣正俯身在一張巨大的桌案上,就著明亮的燭火,用炭筆精細地勾勒著一張新的火炮紙。
聽到這淒厲的喊聲,他抬起頭,眉頭微皺。
“高翔,何事如此慌張?”
高翔三步並作兩步衝進來,全然顧不上君臣禮儀,一把拽住朱棣的胳膊就往外拖。
“王爺您隨我來看!”
朱棣被他拉到官道旁的高坡上。
一股混合著牲畜糞便、泥土和貨物腐敗的惡臭撲麵而來。
高翔伸出顫抖的手指,指向那條陷入泥濘、動彈不得的馬車長龍,聲音裡的痛心疾首幾乎要化為實質。
“王爺您看!您看啊!”
他用力跺著腳,眼眶通紅。
“咱們的船再快,能從萬裡之外把金山銀山運回來,可現在呢?”
“全爛在碼頭上了!”
“鐵礦石在生鏽,香料在發黴,布政司剛剛清點過,光是昨天一天,堆在碼頭的棉花因為淋雨受潮,直接損失的就超過三萬兩白銀!”
“這麼下去,不出十天,北平所有工廠都要因為缺少原料而停工!那些從南洋、從倭國九死一生換回來的珍貴原料,要損失大半啊!”
“王爺,咱們這不是在發展,咱們這是在用金子打水漂,是在自己掐自己的脖子!”
朱棣站在擁堵不堪的官道旁,沉默不語。
他的目光掃過那些在泥濘中苦苦掙紮的馬車夫,掃過那些被鞭子抽打得皮開肉綻、卻依舊無法挪動分毫的牲口,掃過那一望無際、凝固在路上的財富。
他的眉頭越鎖越緊。
高翔的每一句話,都如同重錘,狠狠砸在他的心上。
這,正是工業化前期必然會遭遇的,最致命的瓶頸——運輸瓶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