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棣站在窗前,負手而立。
窗外,是北平初現的繁華輪廓。
那份發往應天府的、描繪著他如何“消沉落魄”的密奏,墨跡恐怕還未全乾。
他的嘴角,勾起一道無人察覺的弧度。
消沉?
真正的風暴,從來不在天上,而在海裡。
應天府的血雨腥風,朝堂上的步步驚心,似乎都與這座北方的雄城隔絕開來。
這裡的空氣中,沒有鐵鏽般的血腥味,隻有一種更加原始、更加滾燙的氣息。
那是金錢與欲望混合發酵的味道。
天津衛,港口。
這裡已經不像是一個碼頭,更像一個巨大的、永不落幕的賭場,賭注是人生。
與應天府官方主導、戒備森嚴的寶船艦隊不同,朱棣一手催生的“大明商貿艦隊”,從誕生之初就帶著一股野蠻生長的狂熱。
他將絕大部分“海貿”的利潤,直接留給了民間。
燕王府隻通過新設的北平市舶司,抽取微不足道的稅金,以及一部分用以擴充軍備。
這種近乎於分贓的模式,是一劑最猛烈的藥劑,注入了北平沉寂百年的商業血脈。
於是,神話每天都在這裡上演。
一個叫劉三的賭徒,半個月前還因欠下巨額賭債,被債主打斷了一條腿,揚言要將他賣去礦山當苦力。
他走投無路,瘸著腿爬上了一艘開往倭國的商船,簽下了生死狀。
今天,他回來了。
他被人簇擁著走下顛簸的跳板,脖子上掛著三條粗大的金鏈,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。
那是從倭國大名那裡換來的。
他的一隻手裡,提著一個沉甸甸的麻袋,袋口敞開,裡麵裝滿了閃著賊光的倭國銀幣。
“砰!”
他將麻袋重重砸在碼頭的青石板上,銀幣撒了一地。
“孫老板!”
他衝著人群中一個臉色發白的胖子吼道。
“你的五十兩銀子,我還你一百兩!”
他抓起一把銀幣,狠狠砸在那個曾經的債主臉上,然後又抓起一把,撒向周圍看熱鬨的人群。
“剩下的,賞給爺的街坊們喝酒!”
碼頭上瞬間沸騰了!
劉三在一片哄搶和恭維聲中,一瘸一拐,卻走出了六親不認的步伐。
他當場派人還清了所有舊債,隨即在無數人豔羨的目光中,直奔北平城內最昂貴的“神仙居”,一口氣買下了一整套上等宅院。
這個活生生的例子,比任何招募令都管用。
它是一滴滾油,滴進了所有人心裡的那鍋欲望之火。
一夜之間,整個北平的價值觀被徹底顛覆。
在傳統的士農工商序列中,被視為“賤業”的水手、船工,如今成了全城最搶手的女婿人選。
城東有名的王媒婆,過去隻給官宦和書香門第牽線,如今卻在茶館裡唾沫橫飛地吹噓:
“李員外家那個秀才兒子算什麼?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,我家這頭,可是‘海龍號’上的二副!出海一趟,賺的銀子能把他們家書房給填滿!”
“隻要能上船,哪怕隻是個刷甲板的夥計,一趟回來,嚼用就夠一年!”
這股狂潮,直接讓北平周邊的所有造船廠,訂單排到了三年之後。
木料的價格一天三漲。
鐵匠鋪不再打農具,爐火晝夜不息,全在鍛造船釘和鐵錨。
大量的民間資本,不再像過去那樣被窖藏在地下,等待發黴。
也不再投入到唯一穩妥的土地兼並中去。
它們被主人從地窖裡、牆縫裡、床板下挖了出來,帶著幾代人的體溫,瘋狂地湧入造船業。
同時,還有軍火業。
每一艘出海的商船,為了對抗變幻莫測的大海和比大海更叵測的人心,都迫切需要武裝自己。民用版的火銃和小型佛朗機炮,成了最暢銷的貨物。
朱棣站在燕王府的高樓上,用新得的單筒望遠鏡,遙遙望著天津衛的方向。
他能看到那股衝天的熱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