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內一時鴉雀無聲。
南方水患,曆來是苦差事。災情複雜,事務繁瑣,錢糧調配極易出紕漏,災民安置稍有不慎便可能激起民變。
做好了,是分內之事,未必有多大功勞;做壞了,或是途中出了任何岔子,便是天大的責任,輕則丟官,重則問罪。更不用說,南方勢力盤根錯節,地方官與世家大族關係密切,京官前去,極易陷入掣肘,左右為難。
況且,如今朝廷國庫雖不算空虛,但北境戰後賞賜、邊軍糧餉、各地日常開銷,所費不貲。
賑災需要大筆錢糧,從何處調撥?如何確保能送到災民手中,而不是被層層克扣?這都是燙手山芋。
幾位素來以“勇於任事”自詡的官員,此刻也眼觀鼻、鼻觀心,默不作聲。一些出身南方的官員,更是低頭縮頸,生怕被點到名。
時間一點點過去,殿內靜得能聽到彼此呼吸聲。蕭徹的目光越來越冷,握著奏報的手指漸漸收緊,指節泛白。
終於,他緩緩從龍椅上站起身。
玄色龍袍無風自動,一股冰冷的威壓驟然籠罩了整個太極殿。所有大臣都感到脊背一寒,不由自主地將頭垂得更低。
“好,很好。”蕭徹的聲音並不高,卻字字如冰珠,砸在每個人心頭,“平日高談闊論,滿口忠君愛民,仁義道德。如今江南百姓陷於水火,嗷嗷待哺,朕的滿朝文武,竟無一人敢站出來,為朕分憂,為百姓請命?!”
他的目光銳利如刀,一一掃過那些平日裡慷慨激昂、此刻卻噤若寒蟬的麵孔,最終落在前排幾位重臣身上。
丞相李文正垂眸不語,仿佛神遊天外。戶部尚書盯著自己的笏板,仿佛上麵能看出花來。工部尚書更是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縫。
“食君之祿,擔君之憂。爾等便是這般為君分憂的?!”蕭徹的聲音陡然提高,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意,在大殿梁柱間回蕩,“莫非都要朕這個皇帝,親自去江南賑災不成?!”
“臣等有罪!”百官嘩啦啦跪倒一片,額頭觸地,不敢抬頭。
蕭徹胸口微微起伏,看著腳下伏倒的一片緋紅、青色官袍,眼中怒意翻湧,更多的卻是一種深沉的失望與冰冷。
這就是他的朝廷,他的臣子!太平無事時爭權奪利,歌功頌德,一旦有事,便避之唯恐不及!
他猛地將手中那份災情急報摔在禦案上,發出“啪”的一聲巨響,在寂靜的殿中格外刺耳。
“限爾等三日之內,給朕拿出一個章程!賑災人選、錢糧調撥、具體方略,一樣都不能少!若再推諉搪塞——”他頓了頓,聲音裡的寒意幾乎能將人凍僵,“朕,不介意換一批能做事的人來坐這些位置!”
說完,他再不看跪了滿地的臣子,拂袖轉身,徑直離開了大殿。
“退——朝——”趙德勝尖細顫抖的聲音響起,帶著劫後餘生的惶恐。
百官這才戰戰兢兢地起身,個個麵色如土,汗透重衣。皇帝震怒,話語中的威脅之意再明顯不過。這回,是真的觸到逆鱗了。
可那賑災的差事……依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,誰碰誰倒黴。
眾人心事重重地退出太極殿,三三兩兩低聲議論,愁雲慘霧彌漫。
誰去?錢從哪來?糧怎麼運?災民如何安撫?堤壩何時能修?一個個難題,沉甸甸地壓在心頭。
而此刻,翰林院中,剛剛整理完一批檔案的陸野墨,也聽同僚說起了朝堂上陛下震怒、無人願往賑災之事。
他站在窗邊,望著南方天空隱約的陰雲,清俊的眉頭微微蹙起,清澈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憂慮與思索。
百姓受苦,朝廷卻無人可用……他放下手中的卷冊,走到書案前,鋪開紙,提起了筆。
或許,他那份本該後日才呈遞的條陳,需要提前寫一寫了。
乾清宮西暖閣,氣壓低得嚇人。宮人們走路都踮著腳尖,大氣不敢出。
蕭徹站在巨大的大齊疆域圖前,目光死死鎖在江州、湖州的位置,眸中寒意凜冽。
他身後,趙德勝捧著茶,一動不動,如同泥雕木塑。
“一群屍位素餐的蠢貨!”蕭徹低聲罵了一句,抬手按了按眉心。憤怒過後,是更深的疲憊與無奈。
他知道朝中弊病已深,世家盤踞,官員懈怠,但事到臨頭,才知已到了無人可用的地步。
就在他心念電轉,思索著是否要從軍中或地方提拔乾吏,或是啟用一些致仕老臣時,趙德勝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份折子。
“陛下,翰林院修撰陸野墨,呈遞條陳。”趙德勝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,“說是……關於南方水患的淺見。”
蕭徹猛地轉身,目光落在那份墨跡猶新的奏折上。
陸野墨?
他眼中閃過一絲異色,接過,迅速展開。
紙上字跡清勁工整,內容卻並非往常的政論分析,而是一份關於應對南方水患的緊急建議方案。從如何快速籌集第一批賑災糧款(建議動用常平倉、勸諭京城富商捐輸、暫緩非緊要工程開支),到如何選派得力官員(建議挑選年輕乾練、無太多背景牽扯的中低級官員,搭配有經驗的老吏),再到災民初步安置、防疫、以工代賑修複堤壩的步驟,甚至粗略估算了不同規模所需的人力物力及時間……雖因信息所限,許多細節尚顯粗疏,但框架清晰,措施具體,可見是真正用心思考過,且處處透著務實與急迫。
尤其最後,陸野墨寫道:“……臣本寒微,深知民間疾苦。今陛下以國士待臣,臣雖愚鈍,敢不效死?若朝中暫無合適人選,臣願請纓,赴江湖災區,協理賑濟事宜。臣年輕力壯,不畏艱苦,唯願為陛下分憂,解百姓倒懸之苦。成敗利鈍,非臣所計,但求俯仰無愧於心。”
字字懇切,一片赤誠。
蕭徹捏著奏折,久久未語。他看著那清勁的字體,仿佛能看到那個青衫挺拔的年輕官員,在翰林院的燭光下,連夜疾書,眉宇間充滿憂慮與擔當的模樣。
滿朝朱紫,畏縮不前。
一個入仕不過旬日、年僅弱冠的翰林修撰,卻敢主動請纓,奔赴那人人避之不及的險地。
這份膽識,這份擔當,這份“以民為本”的初心……
蕭徹緩緩吐出一口氣,眼中怒意漸漸被一種複雜的情緒取代。有欣慰,有激賞,或許……還有一絲極淡的、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釋然。
他將奏折輕輕放在案上,指尖在“臣願請纓”四字上點了點。
“傳陸野墨。”他沉聲吩咐,“即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