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行人默默跟著,穿過長長的宮道。清晨的皇宮寂靜肅穆,隻聽得見細碎的腳步聲和衣料摩擦的窸窣聲。
慈寧宮正殿,太後已端坐在上首。
她今日穿了身絳紫色繡金鳳的宮裝,頭戴點翠鳳冠,妝容端莊,氣勢威嚴。手邊小幾上擺著一盞茶,熱氣嫋嫋。
采女們魚貫而入,按位份高低站定,齊齊福身行禮:“妾身給太後請安,太後萬福金安。”
聲音整齊,卻透著緊張。
太後沒叫起。
她端起茶盞,慢條斯理地撇了撇浮沫,飲了一口,才緩緩抬眸,掃視下首。
十位采女保持著福身的姿勢,有的已經開始微微發抖。
良久,太後才淡淡道:“平身。”
“謝太後。”采女們直起身,垂首侍立。
“抬起頭來,讓哀家瞧瞧。”太後道。
采女們依言抬頭,卻不敢直視太後,隻垂著眼。
太後一一掃過她們的臉。李知微沉靜,宋漣兒溫婉,馮婉瑜英氣,其餘幾位或嬌怯或端莊...確實都是美人。
可這宮裡,最不缺的就是美人。
“入宮一個月了。”太後緩緩開口,聲音不高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,“可還習慣?”
李知微最先反應過來,福身道:“回太後,宮中一切安好,臣妾等深感皇恩浩蕩。”
話說得漂亮,可誰都知道,這一個月過得是什麼日子。
太後輕笑一聲,沒接話,反而問:“宮規可都熟讀了?”
采女們麵麵相覷。
宮規厚厚一本,她們這一個月光顧著算計銀錢、適應環境,哪有心思想讀?
見無人答話,太後臉上的笑容淡了些。
“看來是沒讀。”她放下茶盞,瓷器碰觸檀木小幾,發出清脆的聲響,“既如此,從今日起,每人將宮規抄寫十遍。什麼時候抄完,什麼時候再來見哀家。”
十遍?!
采女們全都愣住了。
那宮規少說也有百頁,十遍便是千頁...這要抄到什麼時候?
“太後...”一個采女忍不住開口,聲音發顫,“妾身等初入宮闈,許多規矩尚不熟悉,可否...”
“不熟悉才要學。”太後打斷她,眼神掃過去,那采女立刻噤聲,“你們都是世家貴女,既入了宮,便是天家妃嬪。妃嬪不懂規矩,傳出去像什麼話?”
她頓了頓,聲音更冷了幾分:“還是說,你們覺得哀家罰重了?”
殿內一片死寂。
李知微深吸一口氣,率先福身:“妾身遵旨。”
宋漣兒跟著道:“妾身遵旨。”
其餘人見狀,也隻能咬牙應下:“妾身遵旨。”
太後這才點點頭,語氣緩和了些:“既如此,便退下吧。明日辰時,哀家要看到第一遍。”
“是...”
采女們行禮退下,腳步都有些踉蹌。
走出慈寧宮,清晨的陽光正好,可誰也沒心情欣賞。
馮婉瑜憋了一肚子火,壓低聲音對身旁的采女道:“抄十遍宮規...這要抄到猴年馬月?!”
那采女苦笑:“還能如何?太後懿旨,誰敢不從?”
李知微走在最前,麵色平靜,袖中的手卻已攥得發白。
她入宮是為了爭寵,為了後位,不是為了抄什麼勞什子宮規!可太後這一招,分明是在敲打她們,告訴她們——在這宮裡,再高的家世也沒用,得守規矩。
宋漣兒也臉色不好看。她花了二十萬兩住進配殿,本以為能與眾不同,可太後一句話,又把她打回原形,采女就是采女,得抄宮規。
一行人沉默著走回景陽宮。
剛到宮門口,便看見幾個宮人抬著箱籠往翊坤宮方向去。箱籠上貼著紅封,顯是賞賜。
一個采女忍不住問:“那是...往哪兒送?”
守門的太監笑道:“是陛下賞給宸皇貴妃娘娘的。說是南邊新貢的荔枝,用冰鎮著連夜送進京,陛下讓趕緊給娘娘送去嘗鮮。”
荔枝...
這個時節,荔枝何其珍貴。便是她們這些世家女,在家時也難得吃上幾顆。可沈莞...
采女們臉色更難看了。
她們在這兒受罰抄宮規,沈莞卻在翊坤宮享用貢品荔枝。
這差距...
馮婉瑜咬牙,扭頭進了偏殿。
李知微站在原地,看著翊坤宮的方向,眼中神色複雜。
良久,她才轉身,對丫鬟道:“備筆墨紙硯。”
“姑娘...”
“抄宮規。”李知微聲音平靜,卻透著一股狠勁,“太後讓抄,那就抄。不僅要抄,還要抄得最好。”
翊坤宮。
沈莞剛起身不久,正坐在窗前梳頭,便見高順領著幾個宮人進來,抬著兩個冰鑒。
“娘娘,陛下賞的荔枝。”高順笑道,“南邊八百裡加急送來的,用冰鎮著,新鮮著呢。”
雲珠打開冰鑒,一股涼氣撲麵而來。裡麵整整齊齊碼著紅豔豔的荔枝,顆顆飽滿,還帶著翠綠的葉子。
沈莞眼睛一亮:“這麼多?”
“陛下說了,讓娘娘儘管吃,吃完了還有。”高順道,“陛下還囑咐,荔枝性熱,娘娘每日不可多食,配著菊花茶最好。”
沈莞心裡一暖,點點頭:“替我謝過陛下。”
高順應下,又說了幾句閒話,才退下。
雲珠剝了幾顆荔枝,盛在白玉碟裡端過來。果肉晶瑩剔透,汁水飽滿,甜香四溢。
沈莞嘗了一顆,果然鮮甜。
“娘娘,聽說今早慈寧宮那邊...”玉茗小聲將太後罰采女抄宮規的事說了。
沈莞聽了,隻是淡淡“嗯”了一聲,繼續吃荔枝。
徐嬤嬤在一旁笑道:“太後這是要磨磨那些貴女的性子。一個個心高氣傲的,入了宮還當是在自己家呢。”
沈莞沒接話。
她想起自己剛入宮時,太後也讓她抄過宮規,不過隻抄了一遍。那時她還不明白,現在懂了,姑母是在教她規矩,也是在護她。
如今對采女們,卻是實打實的下馬威。
正想著,外頭宮人稟報:“娘娘,陛下來了。”
沈莞忙放下荔枝,起身相迎。
蕭徹一身明黃常服走進來,見她唇上還沾著荔枝汁水,晶瑩剔透的,不由一笑:“好吃嗎?”
“好吃。”沈莞眼睛彎彎的,“謝謝阿兄。”
蕭徹走到她身邊,很自然地伸手,用拇指拭去她唇上的汁水。動作自然,指尖卻在她唇上停留了一瞬。
沈菀臉一紅,垂了眼。
“今日慈寧宮的事,聽說了?”蕭徹坐下,接過雲珠奉上的茶。
沈菀點點頭,在他身旁坐下:“聽說了。太後讓采女們抄宮規。”
蕭徹飲了口茶,淡淡道:“該罰。入宮一個月,連規矩都不懂,成何體統。”
沈菀抬眼看他,眼中清澈:“阿兄...不去看看她們嗎?”
蕭徹挑眉:“看誰?”
“采女們呀。”沈菀聲音軟軟的,“她們入宮一個月了,阿兄一次都沒去過景陽宮...”
蕭徹放下茶盞,看著她:“阿願希望朕去?”
沈菀咬了咬唇,不知道說些什麼。
蕭徹忽然笑了,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:“傻阿願。朕若去了,她們該以為有機會了,更要鬨騰。不如不去,讓她們安分些。”
沈菀眨眨眼:“可她們畢竟是阿兄的妃嬪...”
“妃嬪?”蕭徹嗤笑一聲,“采女而已,算什麼妃嬪。”
他頓了頓,看向沈菀,眼中神色深了些。
沈菀對上他滿含深意的眼睛,心頭一跳,慌忙垂下眼。
蕭徹看著她這副模樣,心中柔軟一片,卻也不逼她,隻轉了話題:“荔枝好吃就多吃些,但不可貪多。明日朕讓禦膳房做些荔枝酪送來,你嘗嘗。”
“嗯。”沈菀小聲應了。
兩人又說了會兒話,蕭徹便起身去乾清宮理政了。
送走蕭徹,沈菀坐回窗前,看著那碟荔枝,有些出神。
徐嬤嬤走過來,輕聲道:“娘娘可是在想采女們的事?”
沈菀搖搖頭,又點點頭,輕聲道:“嬤嬤,你說...阿兄對她們,是不是太狠了些?”
一個月不見,任由她們在景陽宮受苦,如今又默許太後罰她們...
徐嬤嬤笑了:“娘娘心善。可這宮裡,從來不是心善就能立足的。陛下若對她們仁慈,她們便會得寸進尺。如今這樣,反倒能讓她們認清自己的位置。”
沈菀沉默片刻,點了點頭。
她不是不懂。
隻是...
她想起那些采女,都是和她年紀相仿的姑娘,懷揣著憧憬入宮,卻落得這般境地。
可轉念一想,若她不是沈莞,若不是蕭徹對她有意,她的處境,怕是比她們還不如。
這宮裡,從來都是如此。
適者生存,她們都是自願擠破頭進來的,阿兄在選秀的時候給過她們機會,可是最終還是沒人放棄。
沈菀深吸一口氣,拿起一顆荔枝,慢慢剝開。
果肉晶瑩,甜香撲鼻。
她小口吃著。
窗外,日頭漸漸升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