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學大室內,百家名流全部聚在一堂之中,三五成群的討論這個問題。
兵家、名家、縱橫家、陰陽家、道家這些流派的人,自然是在旁邊瞧熱鬨。
反正這事情和他們沾不上邊。
有關於這場廷議,直接驚動了鹹陽宮的那位,以及帝國最高司法長官蒙毅。
蒙毅從不阿法!
一炷香的功夫過去了,淳於越安坐在堂上。
儒和法,不是有點矛盾,而是完全是站在對立麵上。
淳於越今天爭取的,不僅僅是這一個小問題,如果他得勝,那就意味著貴族政治將繼續下去。
而貴族政治本身,是和皇帝製度相違背的。
官僚政治走的是集權的路,而貴族政治走的卻是共治的道路。
淳於越要的是,讓儒家人非但參政,而且是可以和皇帝陛下共治。
法家尚且懾於新皇帝在朝堂上的決心,未敢冒出來吭氣。但是儒家卻已經在爭了。
鹹陽宮,身高九尺,身材頎長,一臉嚴酷之相的廷尉穿著朝服快步趕入章台。
室內燭火寂靜的燃燒,廷尉聽到事情的原委,他沉色對皇帝諫道:
“陛下,儒家有句話叫,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。仆射所願,亦為天下儒生之願。陛下今日在朝中立儒,等到他日,這國中怕是再無法家立足之地。”
扶蘇皺皺眉。
“朕意已決,且詔令已下,斷然不可能再更改此事。朕之所以做出這樣大的犧牲,為的就是讓天下百姓皆心服於朕。”
“淳於越提的這個案子,倒也不是無稽之談,自法誕生伊始,情理和法理便不能兼顧。”
“朕召廷尉來,是想聽聽廷尉怎麼看。”
蒙毅對曰:
“今父殺人,其子匿之,其子當連坐乎?若要讓臣來判,自然按照律法來行。其子也當連坐。”
扶蘇聽了,自然搖搖頭。
扶蘇看著蒙毅,這位精通秦國律法的廷尉,一心忠於帝國,出自軍功世家。他雖然年紀輕,但是卻是法家的堅定擁護者。
在扶蘇的倡議下,秦國已經變動過一次刑法了,但是這改動,其實不過是擴大了適應性範圍,法律本身還是非常嚴酷。
少有錯處,便有重罪加身。
肉刑、黥刑之類的刑法多得是。
所以這意味著,秦法對於民眾來說,還是豺狼虎豹一樣的存在。苛政,由此得名也。
但是嬴政曾經告誡過扶蘇,不要再在這件事情上再大肆議論。
是啊,扶蘇是秦國的皇帝,贏秦皇室的繼承人,他如果跳出來公然說秦國的法律不好,那得惹多少朝臣不滿。
而且,秦國的律法已經改過一次了。
改了一遍不行,還要再改一遍,那不是讓群臣吏民感覺這個皇帝不穩妥麼。
但如今扶蘇已經走到這一步了,就差那麼一點點,他就可以完成自己的政治目標了。
這一淳於越提出的現實的法律問題,將為日後所有的法律問題提供參考依據。
“廷尉以為,此事隻有一個解決的辦法嗎?”
見二世麵有不滿,廷尉就知道,皇帝打算赦免這案例之中的人。那麼這就意味著,皇帝陛下是真的打算要用儒家的那一套禮義來治理天下。
“陛下——我秦國自商鞅變法,便一直凡事依照法律來定。若臣今日徇私情阿法,那我秦法如何服眾,朝令夕改,難以服眾焉。”
扶蘇聽了,倒也並無動怒,隻是悠悠的問道:
“朕聽聞廷尉膝下子女眾多,若朕今日治廷尉罪,汝子女連坐,廷尉何忍?”
總是一身正氣,傲然立於群臣之中的蒙毅,這個時候卻臉色發白起來。
但是隨即,蒙毅狠了狠心,他徑直對扶蘇作揖。
“皇帝陛下,若臣真的犯了錯,臣不求陛下為臣開恩。”
扶蘇聽了這話,也是為蒙毅的氣節所撼動。
扶蘇寬了寬袖,無不佩服的道:
“昔年先帝在世時,曾在朝堂之上公然稱讚大柱國與廷尉,並稱為朝中“忠信”,朕今日才算是心服口服。”
蒙毅擰眉。
“陛下,臣若是今日阿法,那便是擔不起這個‘信’字。”
扶蘇聞言,麵上最後一絲笑容消失於無形。
上問:
“廷尉為何要求‘信’呢?”
蒙毅對曰:
“自然是為了向皇帝陛下儘忠。”
“朕聽聞,魚與熊掌不可得兼。朕要你在朕的天下和你的‘信義’之間做抉擇,你會如何呢?”
兩人話鋒一轉,當即便到了孟子的辯論題上。
作為追求實際利益的法家之徒蒙毅,他自然應該選擇求生;但是他方才已然說了,他要追求信義。
但蒙毅沒有絲毫的猶豫。
“在陛下的江山社稷大業和臣的微小氣節比較起來,臣自然是選擇前者。若無先帝和陛下,豈有臣蒙毅的今日?”
“廷尉甚忠矣。”扶蘇頓了片刻又道:“隻是你這樣的忠臣,朕又怎麼會陷你於不義之地呢。”
“臣謝陛下的信任和厚愛。”
“此案雖小,但是涉及的卻是儒家和法家的衝突。朕早有所料,於國中推行儒術,必定會遭到阻力。隻是朕始終記得,當年趙武靈王推行胡服騎射,其丞相肥義對趙武靈王的困惑做出的回答。”
“疑事無功,疑行無名。王既定負遺俗之慮,殆無顧天下之議矣。夫論至德者不和於俗,成大功者不謀於眾。愚者闇成事,智者睹未形,則王何疑焉。趙武靈王遂推行胡服騎射。”
“如今朕要想保持祖先的光輝業績,必須徹底解決天下人心紛亂之事。若要處理此事,非得在文教之上下苦功。縱使朕背負一些罵名又如何呢。”
蒙毅聽了,臉頰上緊繃的肌肉這才鬆弛下來。
原來皇帝陛下是早就料到會這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