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平也盯著這事?
李衍送走張蒼,回到案前,心思已不在竹簡之上。
一場祭天典禮,牽動了多少人的心思?
劉邦的昭告天下、呂後的鞏固權威、太子的形象展示、乃至張蒼、陳平這些老臣對政局平衡的考慮……而他李衍,這個具體操辦者,如同走在布滿無形絲線的殿堂,每一步都需權衡。
幾日後,陳平果然派了一位精乾的屬吏前來太常寺,名為“谘詢祭典用度預算”,實則在交談中,不斷將話題引向典禮的流程安排、特彆是主祭者的環節設置。
對方問得細致而巧妙,李衍回答得也謹慎而周全,重點突出了“儀程簡化以顯莊重”、“環節清晰以防錯漏”的思路,並再三強調一切均“依古禮精神,合當今時宜”。
那屬吏聽罷,未置可否,隻是默默記下,回去複命。
又過了兩日,便有宮中傳出非正式的口諭,大意是陛下體恤太子年輕,祭典事宜當以“肅穆順利”為要,不必過於拘泥古禮細節。
這相當於默許了李衍的簡化方案。
李衍心中稍定,知道自己的方向至少得到了部分關鍵人物的認可。
他更加投入地工作,將原本計劃中一些極其繁瑣、需要主祭頻繁跪拜、轉身、吟誦長篇禱詞的環節,進行了合理的合並與簡化,保留核心儀式感的同時,大大降低了操作的複雜度和體力要求。
在樂舞編排上,他削減了過於歡快或哀戚的極端曲調,突出了中正平和、莊嚴恢弘的基調,樂章之間過渡也更顯自然。
這些改動,他皆以“考據古禮本意”、“因時損益”為名,寫入詳儘的奏報之中,並附上修改前後的對比說明,邏輯清晰,引經據典,讓人挑不出毛病。
奏報通過太常卿呈上後,據說劉邦閱後,隻批了兩個字:“妥辦。”
祭天典禮的日子一天天臨近,整個長安城都籠罩在一種神聖而緊張的氣氛中。
太樂署內,樂師舞者們日夜排練,李衍常常親臨督導,糾正一個音準,調整一個舞步的幅度。
他對細節的苛求,甚至讓一些老樂官都暗自佩服,覺得這位長安君雖出身“幸進”,但於本職,確實嚴謹。
這一日排練間隙,李衍正在偏廳休息,抿著已經涼了的茶水,忽聽外麵傳來一陣刻意壓低的爭執聲。他微微蹙眉,示意身旁侍立的舊部去看看。
片刻後,隨從帶回兩個人。
一個是太樂署的老樂師,姓鐘,掌管鐘磬,技藝精湛,但脾氣有些古板。
另一個則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樂工,眉眼聰慧,帶著些許書卷氣,李衍記得他叫“律”,是幾年前從蜀地選送來的樂工之一,據說通曉音律,還略識文字。
“怎麼回事?”李衍放下茶杯,語氣平和。
老鐘師搶先道:“啟稟長安君,這豎子好生無禮!老朽按譜調試黃鐘大呂,他卻在旁聒噪,說什麼‘三分損益之法’推算此管長尚有微瑕,若按他算的尺寸稍作調整,音色會更純正!祭天大典在即,樂章舞譜皆已欽定,豈容他一個低級樂工妄加改動?此乃藐視禮法!”
那名叫“律”的年輕樂工雖麵色漲紅,但眼神倔強,他躬身行禮,聲音清朗卻帶著顫抖:“長安君明鑒!小人絕非藐視禮法!隻是……隻是小人祖上也曾為樂官,傳下些許算律之法,小人日夜琢磨,發現署中所用律尺標準,傳承已久,或有微小積累誤差。祭天乃通神之大典,音律貴在精準和諧,若因器物之微瑕而損天地之和,豈非因小失大?小人隻是提議稍作校驗調整,並非更改樂章啊!”
李衍心中一動。
“三分損益法”是古代確定音律的基本數學方法,這年輕人居然能注意到標準律尺可能存在的累積誤差,並提出校驗,可見其不僅精通樂理,於數算一道也有相當造詣。
這讓他想起自己當年在“勸學所”播下的種子,那些教授基礎數算和格物原理的嘗試。
“你所言祖傳算律之法,可有依據?又如何校驗這‘微瑕’?”李衍問道,語氣聽不出喜怒。
“律”見長安君沒有立刻斥責,精神一振,連忙從懷中掏出一卷自己手繪的帛書,上麵密密麻麻畫著比例圖形和計算過程:“小人依據古法,反複演算,發現若以圭表測日影定‘黃鐘’長度,再以‘三分損益’層層推算十二律管長,所得結果,與署中所存前朝律尺所標,在細微處確有毫厘之差。小人願當場演算,並請以清水校驗管長共鳴,隻需調整極微,音高便有可感之純正!”
老鐘師在一旁吹胡子瞪眼,顯然不信。
李衍卻接過那帛書,仔細看了片刻。
上麵的計算雖略顯稚嫩,圖形也粗糙,但思路清晰,邏輯嚴謹,確實指出了一個可能存在的係統誤差。
這種對“標準”的質疑和基於實證的校驗思路,在這個時代是相當難得的。
他沉吟片刻,對老鐘師道:“鐘師,祭天大典,務求儘善儘美。音律之純,關乎誠意。這位……律,所言雖大膽,但其心可嘉,其法亦非全然無據。”他又看向年輕樂工,“不過,祭典當前,一切以穩為重。你的校驗之法,可先於非正式場合,用小樣管笛試驗,若有顯效,記錄在案,報於本君。至於現行禮器,暫不做改動,以免忙中出錯。但你的這份鑽研之心,值得鼓勵。日後太樂署修訂律尺標準,或可用你之法參詳。”
這番處理,既安撫了老樂師的顏麵和維護了眼前的穩定,又肯定並保護了年輕樂工的鑽研精神和可能正確的發現,還為他未來的“應用”留下了口子。
老鐘師雖仍有些不忿,但長安君發了話,也隻好悻悻應下。年輕樂工“律”則激動得幾乎要哭出來,連連叩首:“多謝長安君!小人必當儘心校驗,不負君上期許!”
待二人退下,李衍摩挲著手中的茶杯,若有所思。
這個名叫“律”的年輕人,像是一顆已經悄然發芽的種子。
他來自蜀地,那裡曾是李衍經營過的漢中毗鄰之地,或許當年漢中勸學所流風所及,或者造紙術、新農法傳播過程中,也附帶了一些知識的氣息,浸潤了這樣的少年。
這隻是偶然一例,還是冰山一角?他這些年的“播種”,究竟在多少不為人知的角落,催生了這樣帶著新思維萌芽的年輕人?他們可能身份低微,分散各地,但他們的存在,本身就是一種希望。
祭天典禮終於到了。
那日,長安南郊,祭壇高築,旌旗獵獵。
文武百官、諸侯宗室,按品秩肅立。
劉邦禦駕親臨,呂後鳳輦在側,太子劉盈身著莊重的祭服,立於主祭之位,雖然麵色略顯蒼白,但在簡化明晰的儀程引導下,倒也算得上舉止得體,未曾出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