與張盛達的“非正式晚餐交流”,被安排在城郊一座頗有年頭的私人園林深處,一間名為“竹裡館”的茶室。環境清幽至極,月色透過竹影灑在青石板上,潺潺水聲隱約可聞。茶室內部陳設古樸,燃著淡淡的檀香。
張盛達本人,與汪楠想象中那種不修邊幅的技術狂人形象略有出入。他五十多歲,身形清瘦,穿著棉麻質地的中式服裝,頭發梳得整齊,眼神明亮而專注,帶著一種長期沉浸於自己世界所形成的、既純粹又偏執的氣質。他話不多,但每一句都很有分量,話題始終圍繞材料科學的前沿、人工智能與製造業融合的哲學思辨,以及對“技術如何真正造福於人而非異化人”的憂慮。
葉婧今晚的角色,更像一個傾聽者和共鳴者。她罕見地沒有主導話題,而是順著張盛達的思路,適時地提出一些深刻的問題,或分享一些她在全球考察時看到的、技術與人文成功結合的案例。她談論起某些頂尖實驗室的“無用之用”研究,談起矽穀一些技術理想主義者的社區實驗,甚至聊到東方傳統文化中“器以載道”的思想。她的知識儲備之廣博,見解之獨到,讓汪楠暗自心驚,也讓張盛達眼中不時閃過知音般的亮光。
汪楠大部分時間保持沉默,隻在涉及具體技術參數或產業現狀時,被葉婧點名才會謹慎發言。他扮演著一個專業、可靠、但絕不喧賓奪主的“技術副手”角色。他注意到,張盛達對葉婧的稱呼,從最初的“葉總”,漸漸變成了“葉女士”,語氣裡的疏離和審視,也化為了越來越多的探討意味。
這場談話持續了近三個小時,沒有涉及任何具體的並購條款、估值數字或商業條件。結束時,張盛達親自將葉婧和汪楠送到園林門口,握著葉婧的手,很認真地說:“葉女士,今晚受益匪淺。您和那些隻盯著報表的資本代表,確實不一樣。關於盛達的未來,我想……我們可以繼續深入談談。”他沒有說“賣”,說的是“談談未來”。
回程的車上,葉婧靠在座椅裡,閉目養神,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疲憊,但嘴角似乎有極細微的、放鬆的弧度。汪楠知道,今晚這場“攻心戰”,成效顯著。葉婧用她的方式,成功地與張盛達建立了超越商業談判的、基於理念認同的初步信任。這是金錢和條款無法換來的東西。
“今天配合得不錯。”葉婧忽然開口,眼睛沒睜,“該說話的時候說,不該說的時候懂得閉嘴。張盛達很反感急功近利和不懂裝懂的人。”
“是葉總您主導得好。”汪楠由衷地說。今晚的葉婧,展現出了她作為頂尖商業領袖的另一麵——強大的共情能力、深厚的學識底蘊以及精準的節奏把控。這比她在談判桌上的淩厲更令人折服,也……更危險。
“回公寓。”葉婧對前排的司機吩咐道,然後對汪楠說,“你也上來,有事跟你說。”
回公寓?這個時間?汪楠心裡微微一緊,但麵上不動聲色:“是。”
再次踏入那間江景公寓,心境與以往又有些不同。這裡不僅是葉婧可能隨時“查崗”的囚籠,也剛剛見證了他在“新銳材料”項目上的小試鋒芒。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昨夜談判成功後那一絲若有若無的亢奮餘韻。
葉婧脫下外套,隨手搭在沙發扶手上,走到那麵巨大的落地窗前,看著窗外璀璨的夜景,背影在玻璃的映襯下,顯得纖細而孤獨。她沒有開大燈,隻留了幾盞氛圍燈,室內光線昏暗而曖昧。
“坐。”她沒有回頭。
汪楠在靠近窗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,靜候指示。
“張盛達這邊,算是打開了一個口子。但後麵的正式談判,才是硬仗。”葉婧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,清晰而冷靜,“‘啟明’和‘華晟’不會坐視,一定會想儘辦法攪局,抬價,或者挖坑。‘鼎暉’那邊的搖擺股東,也需要儘快穩住。接下來一段時間,會非常辛苦。”
“我明白,葉總。”汪楠應道。他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。
葉婧轉過身,背靠著冰冷的玻璃,麵朝汪楠。昏暗的光線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,讓她淩厲的線條顯得柔和了一些。她的目光落在汪楠臉上,帶著一種審視,但不再是之前那種冰冷的評估,更像是在衡量一件已通過初步測試、有待進一步使用的工具。
“你最近的表現,超出我的預期。”葉婧的語氣很平淡,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,“‘新銳材料’那邊,處理得乾淨利落。今晚在張盛達麵前,也沒掉鏈子。看來,那一個月的‘反思’,沒白費。”
汪楠的心跳漏了一拍。這是明確的、來自葉婧本人的肯定。他垂下眼:“是葉總給的機會,我儘力而為。”
葉婧沒接這話,而是走到客廳角落的小吧台,拿出兩個水晶杯,打開一瓶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單一麥芽威士忌,倒了小半杯,將其中一杯遞給汪楠。
“陪我喝一杯。”她說,不是命令,但也不容拒絕。
汪楠接過酒杯。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蕩漾,散發出醇厚複雜的香氣。他很少喝酒,更少喝這麼烈的酒。但他沒有猶豫,舉杯向葉婧示意,然後淺淺抿了一口。辛辣的液體滑入喉嚨,帶來一股灼熱的暖流。
葉婧也喝了一小口,然後拿著酒杯,重新走回窗邊,但沒有再背對他,而是側身倚靠著窗框,目光投向窗外的燈火。
“知道我為什麼選你嗎?”她忽然問,聲音很輕,像是自言自語,又像是問他。
汪楠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。這個問題,他問過自己無數次。
“一開始,或許是因為那場雨,覺得你有點不一樣,不是那種見了豪車就腿軟的。”葉婧的聲音帶著一絲回憶的飄忽,“後來,看了你的簡曆和麵試分析,覺得腦子還算清楚,也有股不肯認輸的勁頭。再後來……”她頓了頓,轉過頭,目光重新落在他臉上,在昏暗光線中顯得深邃難測,“我發現,你學東西很快,而且懂得舉一反三,最關鍵的是……你有野心,但懂得藏。在葉氏,或者在任何地方,有野心不難,難的是有野心還能沉得住氣,知道什麼時候該亮爪子,什麼時候該收起來。”
她的話,像***術刀,精準地剖開了汪楠一直試圖隱藏的內核。他感到一陣被徹底看穿的寒意,但同時,也有一種奇異的、被“懂得”的震動。
“野心不是壞事,”葉婧喝了一口酒,繼續道,語氣平靜得像在談論天氣,“沒有野心的人,走不到高處。但野心需要匹配相應的能力和……忠誠。能力,你可以學,可以練。忠誠……”她停頓了一下,目光如實質般落在汪楠眼睛深處,“需要證明,也需要經營。”
汪楠屏住呼吸,感覺喉嚨發乾。他知道,葉婧在給他劃出更清晰的界線,也在給他指明“向上”的路徑。
“你證明了一部分能力。”葉婧放下酒杯,走到他麵前,距離很近。那股混合著酒意的冷香再次將他籠罩。她伸出手,不是碰他,而是輕輕拿走了他手中幾乎沒怎麼動的酒杯,放在旁邊的小幾上。
“今晚,給你一點獎勵。”她看著他,聲音比剛才更輕,帶著一種汪楠從未聽過的、近乎誘哄的柔和,但眼底深處,依舊是那種不容錯辨的掌控,“不是金錢,也不是職位。”
她轉過身,走向客廳一側那扇通往巨大觀景陽台的玻璃門,按下開關。門無聲滑開,初冬夜晚清冷的空氣瞬間湧入,帶著城市特有的、微塵與燈火混合的氣息。
“過來。”葉婧站在陽台入口,回頭看他。
汪楠的心臟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。陽台?獎勵?他隱約猜到了什麼,但又不敢確定。他站起身,腳步有些發僵地走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