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紙媒嘛,現在誰還看報紙?”賈仁義從隨身的手提包裡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,放在茶幾上,“所以我今天來,是給你們送溫暖的。”
信封沒有封口,能看見裡麵一遝遝的紅色鈔票。
楊副主編終於抬起頭,透過鏡片看著那信封,臉上沒什麼表情:“賈總這是?”
“廣告費。”賈仁義身體前傾,壓低聲音,“下個月,我們公司要在你們報紙上登一個整版廣告。宣傳我們最新的環保技術——‘零排放水處理係統’。”
“零排放?”楊副主編推了推眼鏡,“我記得賈總公司的主業是環保設備,什麼時候開始做水處理了?”
“多元化發展嘛。”賈仁義笑得更深了,眼角的皺紋堆在一起,“而且這個技術,是和我們園區的明星企業JY環保科技聯合研發的。我弟弟,很重視這個項目。”
他說“我弟弟”三個字時,刻意加重了語氣。
楊副主編放下茶壺,拿起那個信封,掂了掂重量。很沉。
“整版廣告,市場價八萬。”他說,“賈總這個信封裡,我看不止八萬吧?”
“十二萬。”賈仁義伸出兩根手指,“多出來的四萬,是給楊主編您的辛苦費。畢竟,安排版麵,撰寫文案,都需要您親自把關。”
“需要我寫什麼?”
“很簡單。”賈仁義從包裡又拿出一份打印好的稿件,放在信封旁邊,“稿子我們已經寫好了,您隻需要照登。重點突出我們的技術如何先進,如何實現‘零排放’,如何為潺河治理做出貢獻。哦對了,最好能提一下,這個技術是在園區管委會——也就是在我弟弟的親自指導下研發成功的。”
楊副主編拿起稿件,快速瀏覽。通篇都是溢美之詞,什麼“革命性突破”、“行業標杆”、“綠色典範”。在文章最後一段,提到了“該技術已成功應用於潺河金科路段水質改善工程,效果顯著”。
金科路段。正是周明跳河的地方,也是張誠發現隱藏排汙口的地方。
“賈總,”楊副主編放下稿件,語氣平靜,“據我所知,金科路段最近好像不太平。前幾天晚上,還有人在那裡落水。”
賈仁義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但很快恢複:“意外而已。暴雨天,河邊滑。”
“我還聽說,”楊副主編繼續說,聲音更慢了,“那個落水的人,是JY環保科技的員工。一個叫周明的環評師。”
辦公室裡的空氣突然凝固了。
窗外的陽光移動了一寸,照在茶幾上那個信封上,鈔票的邊緣反射著誘人的光澤。
“楊主編,”賈仁義的聲音冷了下來,“有些事,知道得太多不好。”
“我是記者,”楊副主編笑了笑,笑容很淡,“知道太多是我的工作。”
“那你更應該明白,”賈仁義站起身,走到窗前,背對著楊副主編,“什麼該寫,什麼不該寫。什麼能發,什麼不能發。”
他轉過身,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,隻剩下一種冰冷的威脅:“《觀察報》現在發行量不到五千份,靠財政補貼苟延殘喘。如果我弟弟打個招呼,連這點補貼都可以停掉。到時候,你們這棟樓,你們這些人,都得喝西北風。”
楊副主編沒說話,隻是慢慢摘下了眼鏡,用衣角擦拭鏡片。
“十二萬,”賈仁義走回茶幾前,手指敲了敲那個信封,“買一個整版廣告,也買你的沉默。很劃算的買賣。”
“如果我不賣呢?”
“那你就得想想,”賈仁義俯下身,聲音壓得極低,像毒蛇吐信,“你兒子在環保局的那個臨時工崗位,還能乾多久。你老婆在社區醫院的藥房工作,會不會哪天突然‘優化’掉。還有你女兒,明年該中考了吧?想上好高中,可不是光靠成績就行的。”
楊副主編擦眼鏡的動作停住了。
辦公室裡安靜得可怕。隻有牆上那個老式掛鐘,發出“嘀嗒、嘀嗒”的聲音,像倒計時。
許久,楊副主編重新戴上眼鏡。鏡片後的眼睛,看不出情緒。
“稿子我會看,”他說,“但有些細節可能需要修改。”
賈仁義笑了,那是一種勝利者的笑:“當然,您是主編,您定。”
他拿起手提包,走到門口,又回頭:“對了,下周我們會安排一個媒體采風,去金科路段實地看看‘零排放’技術的效果。希望《觀察報》能派記者參加,好好報道。”
門關上了。
楊副主編坐在椅子上,一動不動。陽光繼續移動,終於照到了他的臉上。那張臉上,有疲憊,有掙紮,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悲哀。
他拉開抽屜,拿出一個舊相框。照片裡是年輕時的他,抱著剛出生的女兒,笑得燦爛。那時候他還是個一線記者,寫過很多曝光的報道,被人威脅過,也被人尊敬過。
現在呢?
他拿起那個信封,抽出裡麵的鈔票。十二遝,嶄新,還帶著油墨味。這些錢,可以付女兒補習班的費用,可以給老婆買那件她看了很久沒舍得買的大衣,可以讓他不用再為下個月的房貸發愁。
他把鈔票放回信封,又拿起那份稿件。目光落在“金科路段”、“零排放”、“效果顯著”這些字眼上。
窗外,夕陽開始西沉,把整座城市染成血色。
他拿起電話,撥了一個號碼。
“小蘇,”他說,“下周有個采風活動,你去一下。地點是潺河金科路段,主題是環保新技術展示。好好拍,好好寫。”
電話那頭,蘇晚的聲音有些遲疑:“楊老師,那個路段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楊副主編打斷她,“但這是工作。”
沉默了幾秒,蘇晚說:“好,我去。”
掛斷電話,楊副主編把那份稿件鎖進了抽屜最底層。然後他拉開另一個抽屜,拿出一個厚厚的文件夾。標簽上寫著:潺河汙染線索(未核實)。
裡麵是這些年收集的各種線索:匿名舉報信、讀者來信、他自己偷偷拍的照片……還有最近新增的——周明跳河的簡報,張誠發現排汙口的消息。
這是一條陪伴自己的河流,也是一條被《觀察報》書寫報道了無數次的河流,有故事,有榮耀,有滄桑,但是現在,他隻看到了濁浪……
他翻開文件夾,手指撫過那些發黃的紙頁。
窗外,天快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