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市巨大的鋼鐵骨架在暮色中沉默，霓虹初上，卻照不進浩宇疲憊的眼眸。他，張浩宇，此刻正被釘在名為“現實”的十字架上，在一家規模不小的光學儀器製造公司擔任工程師。這頭銜聽著光鮮，內裡的辛酸卻隻有他自己清楚。微薄的薪水在飛漲的房價和物價麵前，脆弱得像一張被水浸透的紙。生活的重擔無聲地勒緊，為了喘息，為了那點可憐的外快補貼家用，他不得不在本職工作之外尋找出路。
然而，公司的規章製度像冰冷的鐵柵欄，嚴令禁止員工在外兼職。浩宇曾嘗試過一些零散的技術谘詢，卻如履薄冰，時刻擔心被察覺，那根名為“開除”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，讓他夜不能寐。焦慮像藤蔓纏繞心臟，越收越緊。一次偶然的機會，或者說是絕望中的稻草——他聽說寫網絡小說能掙錢。
這個念頭像一顆微弱的火星，掉進了他乾涸已久的心田。浩宇是個資深的玄幻、修真小說愛好者，那些光怪陸離的世界、快意恩仇的江湖、逆天改命的傳奇，曾是他枯燥生活裡為數不多的慰藉。閱讀時積累的萬千想象，此刻在現實的擠壓下，竟意外地燃燒起來。“彆人能寫，我為什麼不能試試？”一股夾雜著不甘和衝動的熱血湧上心頭，他給自己取了個筆名——飄雪，帶著幾分文藝的清冷和對純淨世界的向往，一頭紮進了網文創作的汪洋大海。
起初的激情很快被冰冷的現實澆滅。他構思故事、熬夜碼字，將心血之作投遞給各大網絡文學平台。然而，回應他的是一次次冰冷的“拒簽通知”，像一記記重錘砸在心上。“文筆稚嫩”、“情節老套”、“節奏拖遝”、“缺乏代入感”……編輯的評語像鋒利的解剖刀，將他構建的世界肢解得支離破碎。每一次滿懷期待地刷新後台，換來的都是更深的失落和自我懷疑。信心如同沙堡，在一次次海浪的衝刷下迅速崩塌。看著後台那慘淡的點擊和個位數的收藏，浩宇感到一陣陣窒息般的難堪。最終，他心灰意冷地將所有未完成的作品悉數“封筆”，鎖進了電腦最深的角落。那感覺，像是親手埋葬了自己一場不切實際的夢。
“果然，我根本不是那塊料。”深夜的出租屋裡，隻有屏幕幽幽的光映著他頹然的臉。他重新點開自己寫的東西，那些曾讓他熱血沸騰的文字，此刻讀來卻味同嚼蠟，邏輯混亂，描寫蒼白，連自己都看不下去。“連我自己都懶得看的東西，憑什麼奢望讀者喜歡？”巨大的挫敗感將他淹沒。他狠狠關掉文檔，決心定下心來，不再幻想那些虛無縹緲的“大神”之路。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，而他，隻是一時興起的空想家。踏踏實實工作，忍受這令人窒息的日常，才是他唯一的出路——至少，還能保住那份聊以糊口的薪水。
然而，現實並未因他的“覺悟”而變得仁慈。第二天，浩宇就被卷入了職場的風暴中心。
“浩宇！XX型號透鏡的鍍膜工藝參數優化方案搞定了沒？！車間生產線都停了！等著上機！耽誤了月底的交期，這個責任你我都擔待不起！趕緊給我個準信！”生產部的主管老趙嗓門洪亮，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躁，電話裡的聲音幾乎要震破耳膜。浩宇剛端起水杯，手一抖，水差點灑在鍵盤上。
“趙主管，正在處理，模擬測試結果還沒完全出來，有確定方案了我第一時間通知您！”浩宇強壓下心頭的煩躁，儘量讓語氣顯得平穩。他昨晚熬到淩晨三點，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因上遊材料批次不穩定導致的光學性能偏差問題。
“正在處理？這話我都聽八百遍了！我要的是結果！結果！”老趙的聲音拔得更高了。
浩宇無奈地掛斷電話，疲憊地揉了揉眉心。剛坐下沒幾分鐘，內線電話又急促地響起，是他直屬上司李經理：“浩宇！品質部那邊反饋XX檢測設備的數據異常，可能是光路校準出了問題，影響整批出貨檢測！你現在立刻過去協助排查！馬上！”
“李經理，生產部那邊也在催XX方案，我……”浩宇試圖解釋。
“那邊先放一放！品質問題火燒眉毛！客戶投訴郵件都抄送總經理了！現在就過去！”李經理的語氣斬釘截鐵，不容商量。
“那……好吧，我現在就去看看。”浩宇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心煩意亂。他抓起工具包，匆匆趕往品質部。剛走到半路，口袋裡的手機再次瘋狂震動，是總經理助理：“浩宇！X總讓你立刻到他辦公室一趟！馬上！”
“知道了！我馬上過去！”浩宇的心猛地一沉，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。他幾乎是跑著衝向位於頂樓的總經理辦公室。
推開厚重的實木門，X總那張不怒自威的臉正對著他，辦公室裡彌漫著低氣壓。“浩宇！XX項目的問題怎麼回事？上周五就讓你跟進，客戶今天一早電話直接打到我這裡催貨！生產線為什麼停擺？你的方案呢？效率呢？！”X總的聲音不高，卻帶著冰碴子般的寒意，目光銳利如刀。
浩宇深吸一口氣，試圖解釋：“X總，問題出在供應商那批特殊基材的光學均勻性超標，我們現有的標準檢測設備精度不夠，無法有效篩選不良品。我已經托付給XX精密檢測公司做深度分析，他們的反饋流程需要時間……”
“需要時間？客戶可不會給我們時間！”X總猛地一拍桌子，茶杯蓋震得叮當作響，“我不管你找誰分析！我要的是結果！是解決問題！做事如此拖遝毛糙，你是不想在這乾了嗎？！聽著，今天下班之前，必須給我拿出切實可行的方案，否則，你自己看著辦！”他揮了揮手，像驅趕一隻蒼蠅，“出去！”
浩宇所有解釋的話都被堵在喉嚨裡，臉色漲紅，憋屈得幾乎要爆炸。他默默地退出辦公室，帶上門。走下樓梯時，再也忍不住，對著冰冷的牆壁低吼了一聲：“操！”胸腔裡的怒火無處宣泄，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疼。
他腳步沉重地來到品質部，還沒進門，就被焦急等待的品保經理王磊一把拉住：“浩宇！你可算來了！打你電話一直占線！快跟我去倉庫！出大事了！”
浩宇被拽得一個趔趄，本就心煩意亂：“什麼事啊？催命似的！”
“去了你就知道了！哎……”王磊重重歎了口氣，臉色灰敗。
兩人快步來到原料倉庫。王磊指著剛卸下的一批貼著“特采”標簽的金屬外殼：“你看這個！”
浩宇拿起一個外殼，目光掃過上麵標注的尺寸公差，再對比手邊自己當初簽發的《來料檢驗標準書》，一股邪火“噌”地竄上頭頂！那標準書上用加粗紅字明確標注的關鍵尺寸允收範圍，眼前這批貨的實際值，赫然超出了上限近一倍！
“操！”浩宇積壓了一整天的怒火終於找到了突破口，瞬間爆發，聲震整個倉庫，“來料的時候你們他媽的沒長眼睛嗎？！這上麵寫的明明白白，尺寸嚴重超差，根本不在我們的接收範圍內！誰給你們的膽子敢簽收入庫？！啊？！”他指著王磊的鼻子，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，平時積攢的對這些“擦邊球”和“人情單”的不滿此刻傾瀉而出。
王磊被吼得一愣，臉上青一陣白一陣，卻無法反駁，確實是他手下的人在供應商“保證不影響裝配”的軟磨硬泡下，又趕上生產急用，抱著僥幸心理簽了特采單。現在問題暴露，他理虧詞窮，隻能硬著頭皮挨訓。
浩宇抓起那本被他翻得卷邊的標準書，狠狠摔在旁邊的物料箱上，發出“砰”的一聲巨響：“我那標準上麵，要求寫得清清楚楚！白紙黑字！你們直接當廢紙無視！現在裝配卡死，出不了貨，火燒眉毛了才想起叫我？！有什麼用？！直接給我全部退貨！立刻！馬上！”
王磊被這劈頭蓋臉的訓斥弄得灰頭土臉，額頭上冒出冷汗，陪著小心道：“浩宇大哥，消消氣，消消氣！這次是我們疏忽！但現在真不能退啊！供應商那邊下一批貨最快也要下周才能到！倉庫裡根本沒有合格品可以替代！生產線一停，交期鐵定延誤，到時候賠償金可是天價！這個責任……老兄，幫幫忙，想想辦法，給個補救的建議？算我求你了！”
看著王磊近乎哀求的眼神，浩宇胸中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氣球，瞬間泄了大半，隻剩下深深的無力感和荒謬感。他每天像陀螺一樣被抽打著旋轉，處理著各種本不該他承擔的“急難險重”問題，殫精竭慮，身心俱疲。可在領導眼裡，這些付出似乎理所當然，甚至微不足道。他的忙碌，換不來一句肯定，隻會在出問題時成為追責的靶子。每晚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冰冷的出租屋，癱倒在床上，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。他無數次在黑暗中質問自己：是我真的能力不足，庸碌無為？還是懷才不遇，被困在這潭死水裡？跳槽的念頭像水草一樣纏繞著他，可跳出去，真的就能海闊天空嗎？另一個環境，會不會是另一個相似的泥潭？他懷疑自己的勇氣，更恐懼未知的風險。曾經的追求，年少時的夢想，在這日複一日的消磨中，變得模糊而遙遠，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