燭火通明,將新君朱由檢的身影投射在牆壁上,顯得格外高大。
他端坐於禦榻之上,目光平靜地落在下方那個戰戰兢兢的身影上。
王體乾,司禮監秉筆太監,曾經在宮中也是呼風喚雨的人物,此刻卻像一隻受驚的鵪鶉,連頭都不敢抬。
“王體乾。”朱由檢的聲音很平淡,聽不出喜怒。
“奴婢在。”王體乾一個激靈,連忙應道,聲音乾澀。
“朕問你,這天下,如今是個什麼光景?”
又是這個問題!
王體乾的心臟猛地一縮,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。
昨日,門前的小太監來回話,新君也是用同樣的問題問了魏忠賢。
魏忠賢的回答,顯然沒能讓這位新君滿意。
現在,這個問題又輪到了自己。
他清晰地感覺自己脖子上的寒毛根根立起。
這是一個決定生死的考驗。
說好話?粉飾太平?那是找死。
可要是說實話……
這大明的天下,千瘡百孔,問題堆積如山,從何說起?又該說到什麼程度?
說得淺了,是敷衍,是欺君。說得深了,會不會觸怒龍顏,引火燒身?
就在王體乾心念電轉,喉頭滾動,正準備撿一些不那麼要命的事情開口時,朱由檢的聲音再次響起。
“慢慢想,想好了再說。”朱由檢的語氣依舊平淡,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力,
“昨日,朕也問過魏忠賢。他的答案,朕很不滿意。朕希望,你的答案,能讓朕聽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。”
轟!
王體乾的腦子嗡的一聲,仿佛被一柄重錘狠狠砸中。
新君這是在告訴他,彆想學著魏忠賢那套和稀泥,也彆想用那些陳詞濫調來糊弄他。
他要聽的,是真話,是猛料!
恐懼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間淹沒了王體乾的四肢百骸。
他知道,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。
今天這個坎,邁過去,或許還有一線生機。邁不過去,魏忠賢的今天,就是他的明天。
他想到了今日去接管東廠時,那些魏忠賢的舊日下屬,是如何諂媚,又是如何地將魏逆棄之敝履。
他想到了自己在東城那座豪奢的宅邸,想到了從族中過繼而來,傳承香火的兒子。
不能死!
求生的欲望,壓倒了一切的恐懼和僥幸。
他猛地一咬牙,將心一橫,伏下身子,沉聲道:
“奴婢……遵旨。”
“奴婢以為,當今大明,外有強敵,內有積弊,已是……已是蠹眾木折,隙大牆壞之勢!”
蠹眾而木折,隙大而牆壞——語出商君書·修權。
朱由檢心中讚歎,不愧是內書堂出來的太監高材生,不愧是執掌司禮監七年的大明內相!
這水平和半文盲魏公公一比,實在是太突出了。
話即出口,王體乾已再無退路。
“外患者,建州女真也。奴酋努爾哈赤雖死,其子黃台吉卻更為狡詐強悍。我大明官軍,如今將驕兵惰,早已不複開國之勇,野戰浪戰,十戰九敗,隻能憑堅城大炮,勉力支撐。”
“就在今年,黃台吉揮師東進,攻打朝鮮,朝鮮國王李倧不敵,被迫在江華島簽訂城下之盟,我大明……又失一臂助。長此以往,女真坐大於遼東,西可擾蒙古,東可控朝鮮,南則日日襲擾寧錦,我大明北境,將永無寧日。”
“奴婢愚見,對待女真,斷不可急於求成,當效仿昔日築城推進之策,步步為營,精選將帥,操練士卒,慢慢擠壓其生存之地,或可有轉機。”
朱由檢心中暗暗點頭。
王體乾這番話,雖然依舊沒能看到女真未來席卷蒙古,從西邊叩關的巨大威脅,但已經是到達一個合格的基準線了。
“此為外患。”朱由檢不動聲色,“那內弊呢?”
王體乾定了定神,繼續說道:“內弊者,首在錢糧。天下州縣,錢糧逋欠者,十之七八。朝廷歲入,年年虧空。究其原因,天災固然是一方麵,但更重要的,是吏治敗壞。”
“小民所納之稅,一石之米,層層盤剝,到了朝廷府庫,能剩下三鬥,已是幸事。更多的,都落入了各級官吏的私囊之中。”
“哦?”朱由檢的身體微微前傾,來了興趣,“把這官吏的問題,給朕展開了,好好說說。”
殿中的空氣,瞬間凝固了。
如果說剛才談論邊事,還隻是“國事”,那麼現在,談論吏治,就是真真切切地在捅馬蜂窩了。
這捅的,是整個大明官僚集團的馬蜂窩!
王體乾的額頭上,剛剛乾涸的冷汗,又一次冒了出來。
他知道,接下來的話,將是真正的刀尖上跳舞。
死就死!他王體乾要死,其他人也彆想活!
就這樣罷,把所有人都拉下水!
“是,陛下。”王體乾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,卻異常清晰。
“當今官場,早已形成一派陋規。”
“京官上任,必先舉債,以應酬打點。可既然是舉債為官,又以何為償呢?不過是民脂民膏罷了。”
“再者如追繳貪腐之事,本是肅正朝綱之舉。然奉命之官,必先遣人與被查之官暗通消息,索要巨額賄賂,而後才敷衍了事。此乃急於求財,而非急於治事!”
“還有廠衛出京辦差,本是代天子巡狩,震懾不法。可如今,每有廠衛出京,必有市井無賴、地痞流氓,重金求為校尉之名,隨行左右,狐假虎威,敲詐勒索。若不是其中有天大的利市,那些無賴又豈會舍得下重金?”
王體乾越說越激動,竟然像是胸中早已有此憤懣一般。
“以官爵為性命,以鑽刺為風俗,以賄賂為交際,以囑托為當然!宦成之日,或垂囊而返,則群相訕笑,以為無能!此風不改,國將不國啊,陛下!”
說完,他重重地一個頭磕在地上,泣不成聲。
朱由檢靜靜地聽著,麵無表情。
直到王體乾哭聲漸歇,他才緩緩開口,聲音冰冷如鐵:“說得好。那麼,你呢?你王體乾,又貪了多少?”
王體乾渾身劇震,如遭雷擊。
講實話講到這個份上,居然還不夠嗎?
他猛地抬起頭,麵色慘白如紙,嘴唇哆嗦著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“奴婢……奴婢有罪!”他用儘全身力氣,再次磕下頭去,砰砰作響。
“奴婢願獻上所有家產,隻求陛下開恩,能讓奴婢……乞骸骨,歸鄉養老。”
“你以為,朕是要殺你?”朱由檢歎了口氣。
“奴婢不敢!奴婢罪該萬死!求陛下饒命!”王體乾已經語無倫次,隻是一個勁地磕頭。
“起來吧。”朱由檢的聲音緩和了一些。
他看著這個在自己麵前醜態百出的太監,心中卻沒有半分快意。
王體乾說的這些,他又何嘗不知道?甚至,他知道的,比王體乾說的,還要多,還要深。
“你剛才說的,是吏治。但你還漏了一項,一項比吏治敗壞,危害更甚的積弊。”
王體乾顫顫巍巍地站起身,滿臉茫然。
“是黨爭。”朱由檢一字一頓地說道。
“僅萬曆一朝,朝堂之上,便有齊、楚、浙、秦、昆、宣、東林七黨相攻,互相傾軋,縱橫捭闔,有如戰國爭雄!國事,在他們眼中,不過是攻伐同僚的棋子!”
“天啟皇兄以廠衛統合事權,罷黜東林。可結果呢?你們這些所謂的‘閹黨’,內部又分出了多少派係?還不是為了各自的利益,互相糾葛,爭鬥不休!”
“一人起勢,則其黨羽儘皆雞犬升天;一人勢敗,則其黨羽儘遭清洗。”
“如今朕初登大寶,想必朝野之間,已經傳遍了要儘罷閹黨,再起東林的風聲了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