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深吸一口氣,強自鎮定下來:
“此事,我自會安排。你們都先回去,記住,都給我在府裡老實待著,誰也彆亂跑,誰也彆亂串門。天,塌不下來。”
他揮了揮手,下了逐客令。
眾人被他彈壓下去,各自心事重重地散去。
夜色更深了,黑得像一塊厚重的幕布。
崔應元、孫雲鶴和楊寰三人躬身告退,各自帶著下人,提著燈籠,走出了田府的大門,朝著不同的方向散去,很快就消失在街角的黑暗中。
……
然而,一炷香之後。
離田府不遠的一條僻靜胡同裡,風燈的光暈在牆角晃動。
一道人影從黑暗中閃出,正是崔應元。
他揮退了下人,獨自一人靠在牆邊,臉上的橫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。
沒過多久,另一個方向,孫雲鶴的身影也悄無聲息地出現了。
他同樣讓下人等在胡同口,自己走了進來。
最後,楊寰幾乎是小跑著過來的,他左右張望,像一隻受驚的兔子。
確定沒人跟蹤後,才快步湊到兩人跟前。
三個人,就這麼“不約而同”地又聚在了一起。
“呼——”
一陣冷風灌進胡同,吹得三人手中的燈籠一陣搖晃,光影在他們臉上跳動,忽明忽暗。
“呸!”崔應元往地上啐了一口濃痰,恨恨地罵道。
“還天塌不下來,我看田爾耕的天,是快要塌了!他自己都嚇得手抖了,還跟咱們裝大頭蒜!”
“噓!”楊寰立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,緊張地四下張望,壓低聲音道:“崔大哥,小聲點!隔牆有耳!”
孫雲鶴靠在牆上,整個人隱在陰影裡,隻有燈籠的餘光勾勒出他陰冷的側臉。
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,聲音幽幽地傳來:
“怕什麼,這會兒誰還敢聽咱們的牆角?都躲在家裡燒香拜佛,求新皇彆砍自己的腦袋呢。”
他慢條斯理地分析道:
“田都督和許僉事,怕是躲不過去了。”
“陛下要立威,要收權,不砍掉他們這兩棵遮天蔽日的大樹,怎麼鎮得住朝野?”
“怎麼收服那些即將起複的東林黨人的人心?”
“反而是哥幾個,說白了,不過是樹上的藤蔓,樹倒了,咱們換棵樹纏著就是了。”
這話,像一把鑰匙,打開了崔應元和楊寰心裡最隱秘的那扇門。
崔應元眼睛一亮,一拍大腿:“對啊!孫老哥說得對!他娘的,我怎麼沒想到!田爾耕倒了,總得有個人去接啊!”
三人的呼吸,瞬間都有些急促起來。
這才是他們真正關心的事。
忠誠?在身家性命麵前,一文不值。
楊寰搓著手,興奮地壓低聲音:“你們說……會是誰來接這個位子?是駱思恭駱老先生嗎?他可是萬曆爺時候就掌著衛事的老人了,資格老,人脈廣。”
“他?”崔應元撇了撇嘴,一臉不屑,“老得都快走不動道了,牙都掉光了,還能提得動刀?皇上要的是一把快刀,不是一塊供起來的牌位。”
孫雲鶴沉吟道:“我倒覺得,鄭士毅有機會。”
“他也是恩蔭而來的錦衣衛,也算是和東林沾點關係吧?”
“最關鍵的是,他沒跟咱們走得太近,算是乾淨。”
“如今東林黨那幫酸儒得勢,肯定會喜歡這種背景乾淨的。”
楊寰還是把握不定,趕緊發問:
“可他才是個堂上僉書,往上是堂上三提督,再往上才到掌衛事,他夠格嗎?”
“蠢貨!”崔應元又罵了一句,但這次卻帶著笑意,“皇上想讓他上,他就能上。這才叫聖眷!懂不懂?”
“成國公朱純臣是不是更有可能呢?”楊寰又想起一人。
“他可是國公,勳貴之首,讓他來掌錦衣衛,不是更能鎮住場子?”
“更不可能。”孫雲鶴直接搖頭,語氣篤定。
“他家祖上朱希忠,在世宗爺的時候就掌著錦衣衛,後來被文官清算得有多慘,你忘了?”
“今年頭請先帝賜個肩輿都要被拉出來劈頭蓋臉一頓罵。”
“借他三個膽子,他也不敢再接這燙手山芋。”
三人你一言我一語,將京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猜了個遍。
從勳貴到新貴,從武勳到太監,每個人都被他們放在秤上掂量了一番,分析著上位的可能性,也盤算著自己該如何下注。
一番言語中,天空中居然漸漸開始下起小雨,三人都未帶傘,於是便紛紛散去了。
“罷了罷了,再看看吧。”
“對,再看看。”
他們嘴上這麼說著,各自拱手作彆。
……
崔應元回到府中,前腳剛踏進門,甚至來不及換下官服,後腳就對心腹低聲吩咐:
“備一份厚禮,要最厚的!明早就送到鄭士毅府上!就說我崔某人,仰慕風采已久!快!”
他想得很明白,賭就要賭最大的,鄭士毅一旦上位,就是新貴,自己第一個投靠,那就是頭功。
他從無賴一路爬到今天這個位置,靠的就是眼光狠,敢下注!
幾乎是同一時間,孫雲鶴的府邸,管家也接到了密令:
“挑庫裡拿幾樣最好的東西,準備給駱思恭駱老先生送去。”
“他年紀大了,喜歡些實在的補品。就說……是我這個做晚輩的孝敬的。”
他的算盤打得更穩,洛思恭就算上不去,憑著老資格,總是要有一番恩情,到時候隨便說句話就能漏過他這隻小螞蟻。
這就叫廣結善緣,立於不敗之地。
而官職最低的楊寰,卻根本是隻求活命而已。
他思前想後,最終咬了咬牙,讓小廝們抬起幾項珠寶,悄悄地拐進了另一條胡同。
那胡同的儘頭,正是當今陛下潛邸元從——新任禦馬監掌印徐應元之府。
楊寰覺得,他要的不多,也不指望這炙手可熱的新貴為他火中取栗。
能活命就好,能活命就好。
淅瀝瀝的小雨中,天色將明未明。
三輛馬車,卻已從三個不同的府邸駛出,載著三份不同的心思,奔向了共同的未來。
方才還同仇敵愾的盟友,此刻,已然各自踏上了新的賭桌,押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。
他們都不知道彆人的選擇,或者說,他們也不在乎他人的選擇。
在這場權力的遊戲中,沒有朋友,隻有利益。
這就是大明,這才是大明!
至少……是現在的大明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