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可是一件上好的汝窯青瓷,溫潤如玉。
可惜了。
他站起身來,猛地用力,將那筆洗朝著金階,狠狠地砸了下去!
“啪——!”
清脆的碎裂聲,如同驚雷,瞬間炸響在死寂的殿中。
“夠了!國家之事不是如你們這般做的!”
朱由檢的聲音不高,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,如寒冬的冰淩,掃過殿下群臣。
滿殿的彈劾聲、議論聲、呼吸聲,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瞬間掐斷。
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碎裂聲驚得渾身一顫,目光駭然地望向禦座。
有幾名剛邁出半步,正準備跟風彈劾的官員,就那麼僵在了原地,進退失據,臉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極點。
整個文華殿,死一般的寂靜。
朱由檢沒有理會他們,直接將目光轉向了內閣首輔黃立極。
“元輔,陝西欠餉之事,昨日票擬,可有結果了?”
黃立極正在震驚之中,冷不防聽到皇帝點他的名字,身子下意識地一顫。
“回……回稟陛下。”
“臣昨夜已與兵部、戶部會商,太倉、常盈二庫空虛,所欠三十餘萬舊餉實難全發。”
“經多方籌措,可先發三月餉銀,共計五萬三千餘兩,其中太倉先出兩萬,再從常盈庫中借墊三萬三千兩。”
朱由檢點點頭,這個處置還算穩妥,先發一部分,至少彆讓邊軍餓著肚子嘩變。
但這不夠,大明閣臣,肩上扛著的是大明兩京十三省,腦袋上抗的是天下億兆生民。
隨便裱糊一下,就覺得儘到職責了嗎?
“僅僅如此,還不夠。”
他的聲音恢複了平靜,卻讓殿中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。
“九邊之中,各邊欠餉情況如何?”
“連年拖欠的具體數目是多少?”
“除京運銀外,地方民運銀的解付情況又如何?”
“僅僅解付銀子就夠了嗎?陝西有旱災傳聞,為何不見地方上報?”
“當地糧價如今究竟如何?銀子到了陝西,1月餉銀,能抵過去幾成支用?”
“這些事情,閣臣六部,都知道多少?”
黃立極的嘴唇微微翕動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前麵麵對彈劾風暴也無動於衷的崔呈秀,也終於抬起了頭,望向禦座上的年輕新君。
殿中響起一片細微的騷動,許多官員交換的眼神中,都帶著難以言喻的驚駭。
朱由檢話到此處,頓了一頓,目光掃過群臣,聲音沉重了幾分。
“再則地方巡撫,任期不長,任內往往能捂則捂,能拖則拖,等到事情真正呈報上來,多已是積重難返,糜爛到了極點。”
“所謂‘善治病者,治其未生;善治國者,治其未亂’,這才是稱得上是真正的賢相良醫。”
“事在四方,要在中央,中樞若總是等到地方糜爛才行補牢之舉,國事何堪?天下何堪?”
群臣頓時騷然。
這位年僅十七歲的新君,此前一直養在深宮王府,不顯山不露水,隻道是寬厚仁善。
誰曾想,他對九邊軍務、地方政事,竟能洞若觀火,一針見血?
這番話,這等見識,完全不像一個初登大寶的少年天子,反倒像一個浸淫政務多年的老臣!
一個念頭,不約而同地在許多人心中升起。
……莫非,大明要再出一位世宗皇帝了嗎?
朱由檢懶得理會這些震驚神色。
他叩了叩禦案,將眾人喚醒。
“此事交由元輔和戶部尚書郭允厚負責,可能辦得?”
黃立極與郭允厚趕忙出列,“臣等遵旨。”
“那山東水災一事,又當如何處置?”
黃立極定了定神,正欲回話。
朱由檢擺了擺手,一指次輔施鳳來,“事有專任,此事交由施鳳來領銜。”
施鳳來有些錯愕,但還是躬身出列。
“回陛下,此事已有慣例。著地方官府安撫,其本年秋糧,可允七成征收折色。”
???
朱由檢無法理解。
受災後,不應該是救災、豁免糧稅嗎?
為何七成折色居然能夠成為賑災手段?
所謂本色,即糧草,而折色,即白銀。
七成征收折色的意思,就是山東今年受災地方,賦稅三成仍交麥、栗等,其餘七成則交白銀。
他迅速回憶後世記憶,著實沒印象崇禎初年山東有過起義。
現在看來,他實在懷疑是天啟時清繳白蓮教起義後,把當地有能力、有膽量的人都殺光了。
不然他要是穿在山東,麵對這坑爹世道,必定要起來反他娘的!
他沉吟許久,決定折色這事情沒弄懂,先不發聲。
但就算撇開折色本色,這件事情仍然顯露出此時明廷治政的荒謬。
“此事不妥。”
“李精白奏報時隻說多地受災,淹沒莊稼,衝毀房屋,淹死的人畜不計其數。”
“然而究竟各縣受災之情如何,生民田地產出如何?他們今年是否留有口糧,明年的種糧情況又如何?”
“六月以來暴雨,到如今三個月時間,朕堂堂山東巡撫,一省青天老爺,報上來的居然就一句不計其數嗎?”
“這等不計其數之語,放個黃口小兒都能上奏,還要他一個山東巡撫在這裡做嬰兒之語嗎!”
朱由檢越說火氣越大,氣得一拍桌案。
這等蟲豸,真真彼其娘之。
就算朕願意相忍為國,你也實在望之不似人類。
“去,山東巡撫李精白治災一事庸碌無能,貼綠一次。”
高時明聽令行事,來到文華殿階下職官屏書上,將一條綠色布條貼到山東巡撫李精白的浮本上。
眾臣都是科考精英,居然第一時間就意識到貼綠的意思,頓時相顧悚然。
兩件事講完,殿中的氣氛已經徹底變了。
如果說之前是投機、清算、切割所交織出的狂熱與躁動。
現在,則是一種惴惴不安的敬畏與審視。
這,才應該是天子臨朝的模樣。
曆史上崇禎初期就是太輕易被這股風潮裹挾,以至於被文臣侵蝕了天啟收攏的事權。
用曉明哥的話說,我不要你覺得,我要我覺得!
朱由檢深吸一口氣,站上道德高地繼續肆意開火。
“爾等前麵所劾,朕都已知道了。”
“但如今國事弊微,怎能事事以黨爭為先?”
“陝西欠餉,軍卒賣兒鬻妻,山東水災,生民顛沛流離,這等事情,為何全都不放在心上!”
“出列彈劾者十七人,其中甚至有六人位列閹黨名錄,難道以為朕不知道嗎?”
“切割、投機、清算!朕看透了爾等的用心!”
“隻是,不知這滿朝公卿,究竟幾人憂國,幾人憂己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