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若真是一心為公,為何要貪墨受賄?若真是為了做事,又為何胡亂任用私人,將我朝選官製度視同無物?”
“你口口聲聲做事,敢不敢讓你我賭上一賭,此刻著人去抄你的府邸,看看那府中金銀,究竟是不是你祖上三代清白積攢下來的?”
高時明的聲音愈發陰冷,他盯著崔呈秀,一字一頓地念道:
“崔呈秀,直隸薊州籍。”
“曾祖崔景,庠生。”
“祖父崔榮,無官身。”
“父崔九思,儒官。”
“你崔家三代,可有一人是富甲一方的豪商?你那萬貫家財,又是從何而來?”
他頓了頓,嘴角的笑容惡毒又快意。
“莫非,真如京中童謠所唱那般——崔家門,朝南開,金子銀子滾進來?”
崔呈秀對高時明的嘲諷視若無睹,腦中拚命轉動。
僅僅片刻後,他深吸了一口氣,抬起頭,目光直視禦座上的朱由檢,聲音陡然拔高。
“陛下初登大寶,天下臣民,萬眾景從,無不翹首以盼,望陛下能澄清玉宇,一掃先帝之時閹黨橫行、中旨亂法之弊政!”
“然今日,陛下卻欲以閹豎之言,不經有司,便以中旨逮問朝廷二品大員!”
“敢問陛下,此舉與魏逆在時,又有何異?!”
“臣縱有萬死之罪,亦當明正典刑,交由三法司會審,以彰國法!如此,方能向天下昭示,我大明仍是法度昭彰之邦,而非閹豎一言可決之私天下!”
此言一出,滿殿皆驚!
不少文官,臉上都露出了複雜的神色。
崔呈秀此言,雖是為己開脫,卻也說出了滿朝心聲——對中旨、對廠衛的恐懼和厭惡。
一時間,殿中氣氛變得微妙起來,幾位禦史言官已是躍躍欲試,似乎就要出班附議。
朱由檢搖頭冷笑,就要起身開口。
就在此時!
“放肆!”
一聲雷霆般的怒喝,自武臣班列中炸響。
須發皆白的英國公張惟賢,猛地出列,虎目圓睜,怒視崔呈秀。
“逆臣崔呈秀,安敢於陛下之前狺狺狂吠!”
他雖已年紀老邁,卻仍舊若洪鐘。
“你口口聲聲祖宗法度,可知我大明最大的法度,便是君臣之義,尊卑之序!”
“君為臣綱,此乃天理人倫,國之大本!”
“爾今日巧言令色,以法度為名,行犯上之實,是欲動搖國本,傾覆社稷乎?!”
他環顧四周,三朝顧命老臣一副拚著要撞死在這殿上的氣勢,瞬間讓一些動搖的文官心中重新清明。
什麼祖宗法度,什麼程序公義,什麼閹豎橫行,任何時候都可以說。
但在今天,在這個新君第一次亮刀的時候,說了就是白白找死而已!
甚至死亡也不是結束,還有可能被打入閹黨名列,從此與下一波朝堂風向失之交臂。
——要知道比買跌更痛苦的,那就是踏空啊!
方才還躍躍欲試的幾位禦史,此刻都低下了頭,噤若寒蟬。
張惟賢目光如刀,最後掃視全場,聲若洪鐘,威壓全場。
“今日殿中,我既在此,看誰還膽敢持有此論?!”
殿中無人敢應。
方才被點到名的刑部尚書薛貞,本還想跟著附和幾句。
此刻被張惟賢的氣勢一衝,竟雙腿一軟,“撲通”一聲,癱軟在地。
大勢已去。
崔呈秀看著癱倒的薛貞,看著噤若寒蟬的百官,再看看禦座上那個麵無表情的年輕天子,眼中最後的光芒,終於熄滅了。
他伸手將頭上的烏紗帽摘下,輕輕放在地上。
然後深深一躬。
做完這一切,他才最後一次開口,聲音裡隻剩深深的不甘。
“臣寒窗苦讀,萬曆四十一年時,乃登癸醜科進士,三甲一百三十五名。”
“當此時,臣已四十有二矣,哪還有弱冠之時的書生意氣……”
“臣初始以年歲所限,未能入翰林。”
“後又在都察院觀政,期滿後除河南道禦史、又巡按淮揚……”
“臣之所見,滿朝皆貪,遍地皆腐。
“從京師到地方,無人不為利來,無人不為利往。”
“天下如此,今又豈獨罪臣一人?”
此話一出,滿朝默然。
窮經皓首是每個文臣的噩夢。
眾人皆知翰林清貴,卻又怎麼可能每個人都是天之驕子。
多數人也不過是中人之姿,登科後隨波逐流罷了。
崔呈秀這最後一份辯解,看似未辯,其實還是在辯。
朱由檢,終於有了動作。
他微微一歎,從龍椅上站了起來。
無數道目光,頓時齊刷刷地看向了禦座之上的朱由檢。
“國朝貪腐,積弊已久。有俸祿過低之因,有士林風氣之故,更有……人心貪婪之禍。”
他的聲音很輕,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。
“這些難道朕就不知道嗎?”
他走下禦階,一步一步,緩緩地走向殿中的崔呈秀。
“可是,朕不明白的,崔呈秀啊……”
朱由檢停在他的麵前,目光平靜地看著他。
“你縱使不去做海瑞,又為何非要做嚴嵩呢?”
朱由檢的話,便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。
崔呈秀的身子猛地一晃,臉色瞬間煞白如紙。
他有心再辯,卻發現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裡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是啊……
同流合汙者眾,為何偏偏自己成了五虎之首,成了閹黨的核心?
不去做孤臣直臣,難道就一定要做那遺臭萬年的奸佞權臣嗎?
他所有的辯解,在這一問麵前,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。
良久,良久。
崔呈秀那一直挺得筆直的脊梁,終於垮了下去。
他對著朱由檢,對著新任的少年天子,伏地而拜,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磚上。
“皇上聖明……微臣,認罪。”
朱由檢揮了揮手。
錦衣衛如狼似虎地衝上前來,將崔呈秀等七人拖了下去。
殿中,再次恢複了寂靜。
朱由檢緩緩走回禦案前,拿起了那三本薄薄的冊子。
殿中百官,頓時一陣難以抑製的躁動。
群臣們再也不看小看這位衝年天子,心中已是打起來萬分小心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死死地追隨著那三本名錄,仿佛那裡藏著自己的身家性命,榮辱未來。
那裡麵,有自己的名字嗎?
又或者……有政敵的名字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