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這份‘知其不可為而為之’的擔當,這份將社稷置於個人生死之上的風骨,難道不正是當世之魏征嗎?!”
他轉頭示意秉筆太監高時明。
“高時明,內閣大學士李國普,秉正無私,敢於直言,貼紅一次!”
李國普呆呆地站在原地,如在夢中。
他設想了無數種可能,被斥責,被罷官,甚至被投入詔獄……
卻唯獨沒有想到,等來的,竟是天子如此高的讚譽和封賞!
他塵封已久的內心頓時暗潮湧動,無數過去讀過的詩句從腦海中流淌而過。
報君黃金台上意,提攜玉龍為君死!
三顧頻煩天下計,兩朝開濟老臣心!
了卻君王天下事,贏得生前身後名!
我李國普,今日,竟有幸得遇如此明君嗎?!
一股熱流直衝眼眶,這位最年輕的閣臣,竟然眼圈一紅。
“陛下……陛下聖明!臣……愧不敢當!”
他的聲音,隱隱已有哭腔。
群臣見狀,如夢初醒,紛紛拜伏於地,山呼海嘯般的聲音,響徹文華殿。
“陛下聖明!”
朱由檢心中同樣激蕩,這場小小的意外沒讓他驚慌,反而讓他狀態火熱。
他已經又找回了前世在動員大會上的感覺!
他往前再走幾步,站到百官之間,待山呼聲漸落,他才緩緩開口。
“諸位愛卿,都平身吧。”
他的聲音沉靜而富有磁性,帶著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。
“朕自幼居於宮中,無事之時,唯喜讀史。”
此言一出,眾人皆是茫然,不知聖意為何。
“史冊所載,事有千萬,人亦百態。”
“朕見有人,初入仕途,亦曾激濁揚清,口言社稷,心念萬民,誌在青史留名。”
“就如世宗時嚴嵩,嚴閣老,二十五歲便中了進士,入了翰林。”
“此時劉瑾當權,朝中醃臢,他竟病休辭官,於家中讀書八年而不出仕。”
“若他此時死去,難道青史之上稱不上一句賢能嗎?”
朱由檢輕輕一歎,口中儘是惋惜。
“可惜權欲動人心,富貴迷人眼。”
“昔日之清白少年,終究體生惡鱗,額出毒角,最終竟成害國之惡蛟,何等可悲,可歎?”
朱由檢緩緩踱步,手臂隨著言語揮舞擺動,語氣逐漸抬升。
“然而朕在史書中又曾見另一等人。”
“前半生聲名狼藉,幡然醒悟之後,後半身卻清名加身,青史為之共鳴。”
“晉時周處,年少橫行鄉裡,與南山之虎、長橋之蛟,並稱三害,鄉人畏之,恨之。”
“然其後幡然悔悟,斬虎屠蛟,又為國殉身,終成一代忠義之士。”
“誰又能說,他生來便是聖賢?”
他目光掃過群臣,每一個被他看到的人,都仿佛覺得皇帝正在注視著自己。
群臣之中久為官者,不過眼神微動,心中仍在揣測新君此言意圖。
但更多尚且年輕的官員,卻已然神為之係,全身心關注著殿中這道不斷走動的身影。
“《詩經》有雲:靡不有初,鮮克有終。”
“在座諸卿,孰人不是十年寒窗,飽讀詩書?”
“孰人金榜題名時,不曾存‘致君堯舜上,再使風俗淳’之誌?”
“然而朝局之艱,世事之繁。或因一時之迷,或有身不由己,為宦海洪流所裹挾,漸忘初心。”
朱由檢轉過身,一步步登上禦階,重新站到寶座之前。
“但如果,朕願做那楚莊王呢?”
他語氣一頓,氣勢昂揚之極,猛然一揮袍袖,轉身麵對眾臣。
“但如果,就在今日!”
“就在這文華殿上,群臣見證之下”
“朕願與諸位,來一場絕纓之宴呢?”
此言一出,殿中頓時騷然。
有人讀過《說苑》,心中已是激蕩不已。
有人窮經皓首,考中進士已是耗儘心力,對此典故確實一無所知,仍然是一臉茫然。
“高時明,呈上來吧。”
高時明聽令,讓小太監從殿後抬入一座燒的正旺的火盆。
這下近乎所有人都明白了!
眾臣之間議論紛紛,再也控製不住。
“什麼絕纓之宴,這不是魏武舊事嗎!”
“評書裡說的,官渡之戰曹操燒信啊!”
“這等手段……這等手段……”
“諸公!”朱由檢站在火盆前,一聲大喝,打斷群臣紛議。
“君子之過也,如日月之食焉。過也,人皆見之;更也,人皆仰之。”
“朕,今日願為諸君開此新路,儘卻前塵!”
話音落下,朱由檢鬆開手,那三本薄薄冊子就掉入火盆。
隻一瞬間,火焰高撩,漸漸將三本冊子燃為灰燼。
殿中一時寂靜,眾臣恍若夢中。
還未等群臣反應過來,首輔黃立極第一個搶出班列,拜伏在地,老淚縱橫:“陛下聖明!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!”
隨即,便是雷鳴般的響應!
“陛下聖明!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!”
群臣緊隨其後,儘皆拜伏,整個大殿,都因這劇烈的情緒而震動。
朱由檢看著這一幕,心中長舒一口氣。
這場戲,雖然有點小意外,但總算勉強唱完。
不過他可不指望這場戲就一改貪腐之象,那就太天真了。
俸祿、人心、士風、製度、獎懲、查探,不把事情方方麵麵落位,所謂清廉,不過是口頭囈語罷了。
如今隻是拿三本冊子來換一個入手此事的線頭和大義名分罷了。
至於那三本冊子——他是燒了,但誰敢信他真的燒了呢?
他抬了抬手,示意眾人安靜。
“貪腐一事,就如李愛卿所言,不能一蹴而就,當小火慢烹。”
他的目光,落在了李國普身上。
“此事,朕欲交由李愛卿領銜。”
“但貪腐之事,牽動國朝,又極易受人攻訐,曆朝曆代莫不視為險途。”
“不知……”
李國普一拱手,急走幾步,轉出班列。
他將衣冠稍作整理,然後極其莊重地躬身一禮
再起身時,眼神中已是燃燒著狂熱的光芒,聲音斬釘截鐵。
“臣,願以此項上頭顱作保,必為陛下澄清域內!”
朱由檢不由肅然。
他站到禦案一側,同樣施禮一拜,同樣是斬釘截鐵。
“卿不負我,我必不負卿!”
殿中群臣見得這場君臣相得戲碼,心中複雜難明。
青史悠悠萬卷,可想而知,往後必定有李國普之名矣!
可恨啊,可恨,為什麼我剛剛沒有出這個頭!
他們再看向殿上那臉帶笑意的少年天子,心中朦朦朧朧皆有所感。
這大明——莫非,真的要不一樣了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