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乾清宮的路上,肩輿輕輕搖晃著,朱由檢閉目養神,思緒卻在翻騰。
今天已是登基後第三天,各種借勢騰挪,總算勉強裱糊起了一個執政班子。
東廠王體乾、錦衣衛田爾耕,如今兢兢業業,但這不過是以勢壓製。
夫權者,非威不立,非恩不固。
如果真的指望靠恐懼來維持忠誠,那就真的是離死不遠了。
關於這一點,萬壽帝君被十幾名宮女勒到昏迷時,想必很是讚同。
勳貴那邊,他靠一些眼淚和信重,似乎是讓張惟賢站到了他這邊。
可是英國公三朝顧命,朝堂上發發威,亮亮聲還行。
一旦真正開始撕裂骨肉的改革,他還能如今天一般徹底支持嗎?
大明四位國公,數十侯伯,雖然在募兵製盛行的今天已經衰微多時。
但在衛所係統中仍是故舊遍地,盤根錯節,牽一發而動全身。
這其中,總不至於全都是昏庸老汰,應當也有一些有野心、不甘心的人可以用吧?
至於文臣,他靠著貪腐名單引而不發,又親手導演了兩幕名場麵,應該是讓這群大明最聰明的人稍稍認識了自己。
但能用,不意味著好用。
天啟留下的這班官兒,多是被打碎了骨頭的軟蛋,這是好事——有利於他順利接過事權。
但這天下,能做事的人,偏偏總也會有一些氣節……
等那些過去被魏忠賢貶謫的硬骨頭們一個個起複回京,新一輪的黨爭恐怕又要拉開序幕。
朱由檢在肩輿中微微一歎。
這麼簡單一梳理,這兩天裱糊起來的班子,看似正常運轉,
其實不過是空中樓閣,沙上城堡,一推就倒。
接下來的還得繼續往深裡拱,往難裡做才是。
一邊要慢慢地換人,逐步提煉班子成色。
另一邊,則是要做事功了。
自古以來,除了王莽這種奇葩,還真沒幾個開國皇帝是靠嘴皮子說出來的,全都是實乾家。
隻是,接下來,要從哪裡入手呢?
正當他思緒萬千,有些理不清頭緒時,肩輿緩緩停下。
“陛下,乾清宮到了。”
朱由檢睜開眼,還沒等他開口,就遠遠聽見宮殿裡傳來一連串的笑聲,清脆悅耳。
聽到這笑聲,他緊繃的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。
他擺了擺手,示意抬轎的太監和隨行的侍衛們都不要出聲,然後自己輕手輕腳地走下肩輿,獨自向殿門走去。
他悄悄站在殿門外,往裡一看。
隻見周鈺正側坐在榻上,正聚精會神聽著馬文科講述今日朝堂上的故事。
此時馬文科正是說到君臣相得這一幕。
還直起身來,拱手一禮道,“正是此時,陛下同樣也是躬身一禮,朗聲道——卿不負我,我必不負卿!”
那模樣,學得倒是有模有樣,引得周鈺又是一陣輕笑。
她坐在一側,明眸皓齒,眼波流轉,一時竟有些癡了。
“我的夫君,竟是此等大丈夫,那史書上所謂賢明聖主,料來也不過如此罷了……”
話音未落,她自己先不好意思起來,仿佛覺得這樣直白的誇讚太過羞人。
她趕緊輕咳一聲,掩飾住臉上的紅暈,然後笑道,“你這根本沒有陛下神韻,還是待我來試試。”
說罷她站起身,把手背在身後,豎起眉毛,一本正經地說道:“君子之過也,如日月之食焉……”
她一邊念著,一邊邁開四方步,裝得煞有介事。
可剛走兩步,一抬頭,卻剛好看到朱由檢正笑吟吟地站在殿門口,眼神裡滿是促狹。
“呀!”
周鈺的臉頓時“唰”地一下,從臉頰紅到了耳根。
眼見朱由檢在原地捧腹大笑,身後的高時明也是一臉忍俊不禁的樣子。
周鈺頓時由羞轉怒。
她一咬銀牙,雙手叉腰,忍不住在原地就嗔怪起來:“信王!信王!你……你太過分了!”
朱由檢這時再也按捺不住.
他幾步上前,長臂一伸,便將那還在跺腳的佳人緊緊摟入懷中。
“我的好長秋,學得真像。”他貼在她的耳邊,溫熱的氣息吹得她耳朵癢癢的。
“愛妃若是喜歡聽,今晚我單獨隻說與你一人聽,可好?”
周鈺一聽這話,羞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,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,把臉深深埋進他的懷裡,不敢抬頭看他。
兩人又溫存戲耍了片刻,朱由檢才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,柔聲道:“好了,你先歇著,等我把剩下的事情處理完,待會就帶你好好逛一逛這皇宮大內。”
周鈺這才戀戀不舍地從他懷裡退出來,紅著臉退到了一旁。
一旁侍立許久的高時明見狀,立刻會意地上前一步,躬身稟告。
“陛下,共有三件事向您呈報。”
朱由檢聞言,心中不由得讚許。
這才跟著自己開了一次會,就無師自通帶了點後世彙報的技巧。
這個時代的聰明人,拋開見識,真不比現代人差多少。
“講。”
“第一事,是關於牌匾。”
“您讓禦用監打造的那塊‘朕之魏征’的牌匾,已經製好,奴婢已著人送出宮門,從承天門走,過東長安街,再轉入明照坊,送往李閣老的宅邸。”
高時明頓了頓,補充道:“這一路上,想必京城的官員百姓,都能看到了。”
朱由檢滿意地點了點頭:“不錯。如此國之乾才,正該彰之四海,令天下周知。”
他話鋒一轉,似笑非笑地看向高時明:“隻是朕沒想到,今日朝會的故事,這麼快就傳進宮裡來了。卻不知,會不會也傳得整個京城、近畿人儘皆知呢?”
高時明是何等玲瓏剔透的人物,立刻心領神會,笑著接話道:“奴婢也不知。但想來,聖君賢臣的故事,總是百姓們最愛聽的,怕是不用人教,自己就傳開了。”
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。
有些不好直言的話,他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,並且把事情辦得妥妥帖帖。
這時,一旁的周鈺卻忍不住好奇,開口問道:“陛下,您就這般確信李閣老是忠臣嗎?如此大張旗鼓地褒獎,萬一……萬一他隻是……”
她有些說不下去,但意思卻很明白。
朱由檢聞言,哈哈一笑。他伸手揉了揉周鈺的頭,柔聲道:“愛妃能有此一問,是真心愛護朕啊。”
隨即,他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,目光掃過周鈺和高時明,沉聲道:“這世間正邪,總歸隻看行事即可,要知道君子論跡不論心,論心世上無完人。”
“為上者用人,隻需看他做了什麼,於國於民是否有利,而不必去揣測他內心的真實想法,更不能做那等捕風捉影、莫須有的猜忌。”
“臣子向我展現忠誠,我便用信任來回報他。”
“他若有朝一日露出奸邪的尾巴,我便用刑罰來懲處他。”
“隻要賞罰分明,信義立得住,自然賢臣上而奸臣下。”
他心中幽幽一歎,其實還有後半句沒說出口:就算李國普今日是在演戲,那也無妨。隻要他能演一輩子,那假的,也就成了真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