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頓了頓,接著說道:“另外,朕也想儘可能讓軍鎮當地出身的官員過去看看,然後給朕帶回一些真實的情況。”
“他們是本地出身,雖然有可能因為情麵有所遮蔽,但總好過派個外地人去,被下麵的人糊弄得團團轉。如此,也可兼聽則明。”
高時明聽完,眼中閃過一絲了然。
他向前一步,壓低聲音道:“陛下既有此意,那奴婢鬥膽,此名單中,或許有一人不太恰當。”
他將名單重新拿出,伸出手指指向了某一處。
“此人,正是崔及第。”
“此人雖是永平人,與關內永平鎮正是相配。”
“然而,其人品德敗壞,魏逆出事前,一直攢著銀子,準備鑽營門路,攀附閹黨。”
“前次往靖安王府行葬禮事時,更是大肆索賄,官聲極差。”
“另外,”高時明話鋒一轉,“奴婢看陛下許多軍鎮沒有選人,應是行人司中,對應籍貫的行人不夠吧?”
“既如此,其實可以從中書舍人裡挑選。按祖製,封賞一事,常例是一行人,一中書舍人。中書舍人如今在編的也有數十人,應可湊夠。”
朱由檢意味難明地看著高時明。
瞬間就意識到自己的愚蠢。
或許在戰略、科技、曆史大勢上,他有著無可比擬的優勢。
但在這種具體到某個不知名小官的選用上,在這些盤根錯節的人事關係上,他一個外來者,如何比得過高時明這些在宮中、在官場沉浮了一輩子的“人精”?
自己的關鍵,應該是牢牢抓住這些關鍵節點的“大人”,而不是親自動手,去微操這些數不清的“小人”才對!
這個道理,本是常識。
可他卻一時被那一百八十萬兩的巨額賞銀,給迷了心智。
此念一轉,朱由檢頓覺天地寬。
他忽然笑了起來,將手中那支朱筆,往禦案上隨意一扔,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。
“高伴伴。”
他的聲音充滿了輕鬆。
“朕的目的,現在就三個。”
“第一,儘可能確保每一分銀子,都能發到該拿的人手裡。”
“第二,這些派出去的人,去到軍鎮後,能夠給朕帶回真實的情況,越真實越好。”
他頓了頓,遲疑了片刻,還是把最後一點說了出來。
“最後……京營戰力羸弱,糜爛至此,卻要耗費如此巨額賞銀,朕……著實有些不甘。”
他看著高時明,目光灼灼。
“高伴伴,可有良策教我?”
高時明深深地躬下身子,思索了片刻,才拱手回道:
“回陛下,奴婢淺見,此事可分步來做。”
“若為防貪腐,則行人、中書舍人之選,可選取那些官聲較好,家境殷實之人。家境好,則不易為錢財所動。”
“此外,每次封賞,按製為一行人、一中書舍人,再配上數名錦衣衛。”
“可令田爾耕,選一些錦衣衛中年紀較輕,家境較好的清白子弟隨任。”
“文臣與錦衣衛互不統屬,往往又相看兩厭,如此互相監督,應可略減貪腐。”
他一邊說著,一邊思索著,思路清晰,竟是連貫而出。
“若為探聽地方,兼聽則明。則行人、中書舍人之選,最好一為本地籍貫,另一為他地籍貫。”
“如此二人交情不深,出身各異,也能互相監督。錦衣衛中,也可照此安排。”
他說到這裡,微微頓了頓,似乎在斟酌用詞,神情也有些猶豫。
“至於……至於京營賞賜過多一事。”
“陛下……可以遲發獎賞,隻說內帑一時周轉不濟,先發九邊。”
“京營這邊,則可略作清額後再發。如此……或許可以略微減少一些。”
“此外,錦衣衛中,在天啟年間多有濫賞。其名額,在萬曆時僅一萬七千餘,如今,已達三萬六千有餘了……”
高時明說完這最後一句話,感覺心中忐忑之極,他將頭埋得更低,深深一揖到底。
“奴婢愚鈍,潛心揣摩,也隻能想到這些粗淺法子了。”
朱由檢臉上還笑著,眼神卻突然微妙起來。
這第一策和第二策,其實不過是中人之略,算不得驚豔。
高時明比他更熟悉大明的官場規則和人事製度,能想到這些,不足為奇。
但這第三策……
一個閹人,一個司禮監的秉筆太監,居然主動提及清查名額,整頓京營和錦衣衛?
他憑什麼敢這樣說?就憑所謂的忠心嗎?
可是他隻記得曹化淳、王承恩這兩個名字,根本就不記得崇禎身邊還有個忠心耿耿的高時明!
這人到底是圖什麼呢?
朱由檢這才突然意識到,他燈下黑的不僅僅是京營,還有眼前這位高伴伴。
他用李國普以名,使楊景辰以位,驅王、田以恐懼。
但是他卻對身邊這位宮中群閹之首,想要什麼一無所知。
亡羊補牢,猶時未晚。
朱由檢思慮及此,乾脆也不做遮掩,直接開口道:
“高伴伴,朕登基以來,諸事繁雜,一直未有空與你深聊。”
“今日倒是閒下來了,卻不知……”
“——你的夢想是什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