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由檢端坐於太師椅上,眼光卻追隨著高時明的背影。
到底什麼是這個時代的“忠誠”呢?
作為一個現代靈魂,他很難去真正理解和相信古代這種純粹的、甚至帶著幾分愚昧的忠誠。
在他所熟悉的那個世界裡,忠誠往往是利益的代名詞,是圈子和門戶的遮羞布。
利益驅使著人們靠近,而門戶則像一道無形的枷鎖,將人牢牢地捆綁在特定的戰車上。
所以——不管是出於謹慎,還是出於效率,司禮監一定要拆。
這個發展了兩百多年的機構,如今已經大到了一種畸形的程度。
除了軍權歸於禦馬監外,整個內廷的權力,最後幾乎都彙於司禮監一身。
財權,人事權,教育權,監督權……以及那最為核心的,也是皇帝權威延伸的象征——批紅權。
這幾乎就是一個獨立於外廷的微縮朝廷。
更不要說,在他的長遠規劃中,內廷將扮演一個更加重要的角色。
他打算以皇莊、皇店為試點,去嘗試一下國有企業的帶動效應。
是的,國有企業固然有效率低、腐敗多的各種缺點,但卻也往往是各種新興產業、荒蕪領域開辟的好刀刃。
如果把這個也算上,司禮監的權責更是會膨脹到一個難以想象的地步。
這麼一個龐然大物,怎麼能不拆分呢?
權以集腐,事以疏敗。
權力的過度集中,必然導致腐敗和失控,這是千古不變的鐵律。
而且這麼多事情集中在一個機構裡麵,也注定很難做出效果。
他需要更精細化的管理,需要讓每個環節都發揮出最高的效率。
朱由檢端起手邊的茶杯,溫熱的茶水順著喉嚨滑下,也讓他紛亂的思緒變得更加清明。
當然,他其實也不是真就這麼不信任高時明,隻是很多時候,沒必要去試探人性。
做好防備,是君王的義務,也是君王的仁慈。
……
沒過多久,高時明便回來了,身後跟著三名中年太監,腳步匆匆,神情各異。
“陛下,人已帶到。”高時明躬身道。
朱由檢抬眼看去,目光在那三人臉上一一掃過。
高時明會意,側過身,開始介紹。
“這位是劉若愚,在故太監陳矩名下。”
朱由檢的目光落在劉若愚身上。
此人身材頗為高大,即使在普遍身形高大的太監中也有些鶴立雞群。
他的下巴上,能看到剃刮後留下的青色胡茬,眉宇間卻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書卷氣,眼神沉靜如水。
“這位是曹化淳,在故太監王安名下。”
曹化淳看上去要年長一些,兩鬢已然微白,麵相卻十分慈善溫和,甚至帶著幾分笑意。
“這位是鄭之惠,原在故太監王奉名下。”
相比前兩人,鄭之惠則顯得精明外露得多。
他的個子不高,微微躬著身子,眼神卻滴溜溜地轉,透著一股機靈勁兒。
介紹完畢,高時明又補充了一句:“陛下,此三人,都是萬曆二十九年入的宮。”
朱由檢揚了揚眉。
有意思。
高時明特意點出這三人分彆屬於陳矩、王安、王奉這三位故人名下,又說明他們是同一批入宮,這是在做什麼?
是在告訴自己,這三個人背景各異,派係不同,可以相互製衡?
還是在提前澄清,這三人的擢升,與他高時明並無私人關聯?
或許,兩者皆有。
朱由檢心中了然,卻不動聲色,隻是點了點頭。
他又沉吟片刻,開口了。
“你們的考卷,是朕親自圈選出來的。”
此話一出,三人神情各異。
曹化淳的臉上激動之色一閃而過,鄭之惠的呼吸微微急促,劉若愚則依舊平靜,隻是眼神專注了些。
“但是,”朱由檢話鋒一轉,“朕其實並不滿意。”
氣氛瞬間凝固。
“朕所問的問題,是需要確切可行的方略,而不是那些辭藻華麗、內容空洞的錦繡文章。”
朱由檢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,“所以,如今再額外加試一場。這場中能答得好,才算是真正的得中。”
三人心中同時一凜,立刻躬身應道:“奴婢遵旨。”
他們知道,真正的考驗,現在才開始。
朱由檢靠在椅背上,看似隨意地拋出了第一個問題。
“朕聽聞,錦衣衛自天啟以來,多有濫加、冒額之弊,員額竟膨脹了兩倍有餘。”
“那麼,宮中內侍,是否也有此等情況?”
他沒有指定誰來回答,隻是將手虛虛一點:“誰能答,便出列回話。”
三人相互對視了一眼,鄭之惠的目光在曹化淳和劉若愚之間遊移,似乎在權衡。
冒額濫加當然有,但真要說出來嗎?誰來做這個出頭鳥?
最終,是曹化淳深吸一口氣,向前邁出一步。
“奴婢過去在王安公公名下,曾協理過宮中人事,對此事頗知一二。奴婢鬥膽,請試言之。”
他的聲音儘力保持著沉穩,卻仍然有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。
畢竟,他不得不想一想,這有沒有可能是他被貶謫多年後,僅有的機會。
“講。”朱由檢微微頷首,示意他繼續。
“回稟陛下,”曹化淳定了定神,條理清晰地說道,“萬曆爺時,宮中內侍員額,多在一萬一千人至一萬六千人之間浮動。而如今,據奴婢所知,宮中在冊內侍,已達一萬九千七百餘人。”
“此中相差,少則三千,多則八千。若以冗員八千人計,僅算每人月糧四鬥,靴料銀每年五兩六錢,則宮中每年因此糜費,便多達白銀四萬四千八百兩,糧食九萬六千石。”
沒有半句廢話,全是乾貨。
數據精確,條理清晰。
朱由檢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:“如此方為好策論。來人,賜座。”
一個小太監聞聲而動,可他舉目四望,這堂屋裡除了陛下坐的這張太師椅,就隻剩下幾張同樣款式的椅子,他哪裡敢搬?
猶豫了片刻,他急中生智,從牆角搬來一條用刑時的長條凳,放在了朱由檢的對麵。
曹化淳見狀,連忙謝恩,然後小心翼翼地走過去,隻挨著板凳的邊緣,坐了小半邊屁股,腰杆挺得筆直。
朱由檢緊接著拋出了第二個問題。
“朕知道,如今大明官場貪腐成風。但內帑的金花銀,每年清點,卻從來不曾短少。這倒是奇了。”
他的目光轉向另外兩人,“你們說說,這宮內的群監,究竟是在何處上下其手,又是如何侵吞國帑的?”
鄭之惠的心跳猛地加速。
這個問題,比上一個更加尖銳,也更加得罪人。
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劉若愚,發現對方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,似乎完全沒有出列的意思。
鄭之惠咬了咬牙。
富貴險中求!誰知道下一個問題是什麼!
他向前一步,躬身道:“回稟陛下,奴婢……奴婢對此略知一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