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時明這才恍然大悟:“陛下,這不是欲求能吏,乃是……欲造能吏啊!”
“然也。”朱由檢笑了,那笑容裡帶著強大的自信,“正是如此。你將朕今日這番話,發給薛國觀,發給內閣,並儘可能地擴散開去。”
“然後,你和薛國觀一起,先借著京師新政的機會,把這事前方案、事中記錄、事後複盤的整套流程,給朕做紮實了。”
他看著高時明,話鋒一轉,聲音變得柔和了些。
“高伴伴,這便是朕給你的第一個回報。”
“萬世之後,大明永昌皇帝或許已泯然眾人,湮沒於史書塵埃之中。”
他頓了頓,一字一句地說道。
“但這經世公文之濫觴,你高時明和薛國觀兩個人的名字,卻注定要永鑄其上了!”
經世公文之濫觴!
永鑄其上!
縱使從龍以來,已經逐漸習慣了這位新君的出人意料之舉。
但這番話仍然讓高時明心神為之震撼。
君恩浩蕩,如斯之重。
……我又該以何為報?
高時明深深躬身,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:“臣必定與薛大人一起,將此事辦得明明白白,不負陛下所托。”
“好。”朱由檢滿意地點了點頭,神色也輕鬆下來,“此事就有勞高伴伴了。”
他伸了個懶腰,站起身來,帶著幾分少年人的隨意:“備馬吧,是時候去文華殿同各位詞林先生們好好上上課了。”
高時明心中一片混亂,竟意外地沒有聽出皇帝口中的潛台詞,隻是領命退下。
他走出殿外,叫過一名小太監,低聲吩咐了幾句。
那小太監匆匆而去,高時明卻沒有立刻返回殿內。
他獨自站在廊下,抬頭望天。
午後的天光有些陰沉,風也大了,吹得他身上的錦裘袍角獵獵作響。
他眯起眼睛,望向那灰蒙蒙的遙遠天際,良久,輕輕一歎。
陛下的那句問話,仿佛又在耳邊響起。
——你的夢想是什麼?
高時明嘴角勾起一抹複雜的笑意,在心中默默回答。
老奴以前不知道,如今卻終於知道了。
老奴此生的夢想,唯願助陛下,成漢武、唐宗之風采而已!
……
文華殿中。
齊心孝跟著日講官同僚和三位閣臣們,在一名小太監的引領下,魚貫而入。
他是天啟二年的進士,但平日裡隻有常朝、大朝會時,才有機會踏足這座殿宇。
不對……即使是朝會,他也進不來的。
以他的品階,他隻能站在殿外的丹墀上而已。
而以日講官的身份來到文華殿,就更是頭一遭了。
但日講之地卻不在文華殿,而在於文華前殿與後殿的“川堂”進行。
所謂“川”,穿之雅稱是也。
(附文華殿俯視圖,就這個工字上,一豎的地方。)
堂內正中隻擺了一張禦案,想來便是皇帝稍後聽講的地方。
侍講學士王祚遠,領著眾人各自站定。
閣臣站東班,日講官們站西班。
齊心孝覺得喉嚨有些發癢,忍不住低低地咳了兩聲。
站在前方的王祚遠立刻投來嚴厲的一瞥。
齊心孝連忙尷尬地笑了笑,竭力抑製住喉間的瘙癢感。
今日晨起,他便覺得有些昏沉,喉間略微發癢,等會下值了,最好還是找大夫看看。
落了風寒是小事,耽誤後幾日他的日講才是大事。
眾人等候了一會,堂外這才傳來通傳聲。
“陛下升殿——”
東西兩班眾官聽得此聲,便一起下拜,行一跪三叩首之禮,並山呼萬歲。
“眾卿平身。”
一道年輕卻沉穩的聲音從禦案後傳來。
眾人謝恩起身。
三位閣臣站立不動,日講之中主講乃是翰林,閣臣隻是陪侍罷了。
王祚遠當先出列,躬身奏道:“陛下,今日所講,乃是《大學》。”
他側了側身,介紹道:“主講的日講官,乃是翰林院編修,倪元璐。”
倪元璐應聲出列,躬身行禮。
齊心孝今日並非主講,他站在人群後方,隻能從同僚們的肩頭縫隙中,偷偷地打量著禦座上的那位年輕天子。
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見皇帝。
龍袍加身的少年天子,麵容尚帶稚氣,看不出什麼特異之處。
但齊心孝仍然覺得口乾舌燥,仿佛又回到了當年殿試時的緊張與忐忑之中。
隻聽倪元璐朗聲道:“臣請為陛下先讀章句,再解句讀,陛下可一句一跟。”
這本是日講的慣例。
卻聽禦座上的皇帝開口了,聲音清朗:“不必如此了。《大學》一篇,不過千餘字,朕已能默背。”
此言一出,眾翰林官微微有些騷動。
朱由檢仿佛沒有看見,繼續說道:“不如就由朕默誦一遍,若有句讀不清之處,再由倪愛卿為朕指出,如何?”
倪元璐一時有些錯愕,下意識地看向了對首的首輔黃立極。
首輔黃立極麵色不動,隻是輕輕點了點頭。
倪元璐這才躬身道:“陛下天資聰穎,臣等佩服。那臣便恭聽陛下背誦。”
“好。”朱由檢頷首,“若有不對之處,倪愛卿可即時打斷朕。”
說罷,他便閉上雙眼,開始朗聲背誦。
“大學之道,在明明德,在親民,在止於至善。知止而後有定,定而後能靜……”
清朗的背誦聲在空曠的文華殿中回蕩,吐字清晰,節奏平穩。
在場的翰林官們,無一不是科舉場上千軍萬馬殺出來的精英,默背一篇千餘字的《大學》,對他們而言並非難事。
但此事放在這位久居深宮、傳聞中並無名師教導的皇帝身上,便足以令人驚奇了。
不過,也僅僅是驚奇而已。
齊心孝的喉嚨卻愈發地癢了,仿佛有根羽毛在裡麵輕輕搔刮,讓他坐立難安。
皇帝的背誦聲還在繼續。
“……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,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,之其所賤惡而辟焉……”
齊心孝忍了又忍,終究還是沒能忍住,壓低了聲音,短促地“咳”了一聲。
禦座上,皇帝的背誦聲微微一頓,但很快又接了下去。
站在皇帝身側的王祚遠,卻已經投來了刀子般的目光,滿是警告的意味。
齊心孝心中一凜,在這尚有涼意的殿中,硬是憋出了一身冷汗。
他拚命地吞咽著口水,想要壓下那股瘙癢,可越是緊張,那感覺便越是清晰。
皇帝的背誦已經到了後半段,齊心孝卻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,全部心神都在和自己的喉嚨戰鬥。
“……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,上老老而民興孝,上長長而民興弟……”
終於,齊心孝再也壓製不住了。
他又輕輕咳了一聲。
這下完了,他的喉嚨仿佛打開了某個關隘,緊接著便是一連串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,怎麼也停不下來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皇帝的背誦聲戛然而止。
整個文華殿,瞬間落針可聞。
王祚遠勃然大怒,猛地轉身,厲聲喝道:“放肆!何人敢在君前如此失儀!”
齊心孝被這聲怒喝嚇得魂飛魄散,咳嗽聲也奇跡般地止住了。
他臉色慘白,想也不想便拜伏於地,渾身抖如篩糠。
“臣……臣罪該萬死!”
他伏在冰冷的金磚上,心中悔恨、恐懼一時全部湧上心頭。
心中隻剩那句話在回蕩,“——莫要學黃幼玄之事!”
完了,全完了,黃幼玄等來了一個新君,他難道也要再等一個新君嗎?
王祚遠卻看也不看他,隻是轉身向朱由檢下拜請罪:“陛下,此人君前失儀,耽誤日講。臣請先將其斥出大殿,待日講完畢,臣必定回院嚴加申飭!”
殿中一片死寂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等待著皇帝的發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