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由檢站起身,沒有立刻說話,而是緩緩走過禦案,立於禦階之上。
殿內很靜,秋日的陽光透過格窗,能清晰地看到空氣中浮動的微塵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了過來。
朱由檢的視線緩緩掃過下方每一位臣子的臉龐。
從首輔黃立極波瀾不驚的眼眸,到倪元璐微微前傾的身軀,他確保自己的目光與每一個人都有短暫的接觸。
這是一種無聲的宣告,宣告著接下來他要說的每一個字,都至關重要。
“朕的問題,是孔子為何取仁,古文為何替代今文,理學為何取理,心學為何取心。”
“要答此問,不應先辯對錯,而要先看先賢所處何地,所麵何情。”
朱由檢頓了頓,給眾人留下了思索的餘地。
“孔聖一生,倡導恢複井田,恢複周禮。”
“然則,若孔聖今日生於我大明,他當真還會說,要再複井田嗎?”
這個問題,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。
殿中無人作答,卻有幾位老臣的胡須,在不易察覺地微微顫動。
明儒,早已不是漢儒。
千百年來對儒家經典的反複辯經與釋義,讓他們心中早已不信什麼井田舊製。
那不過是托古言事的一麵旗幟,一麵用以闡述自己經世濟民之道的旗幟而已。
皇帝這句話,聽著似乎對孔聖有些不敬,卻又讓人無法反駁。
隻是……陛下此言,聽起來怎麼有點像王安石的新學?總不至於要學那狂悖的李贄吧?
眾人心中各自揣測。
朱由檢的目光落在一人身上,手指輕輕抬起,指向他。
“倪愛卿,你來說說,孔聖當時,麵對的是何等情狀?”
被點到名字的倪元璐渾身一震,立刻出列,嚴肅而道:
“回陛下,春秋之時,禮樂崩壞,周天子權威不顯,諸侯爭霸,天下大亂。”
——如果你臉上沒有這個黑眼圈就好了,差點讓朕破功。
朱由檢努力把氣勢再醞釀了一下,點了點頭,卻又搖了搖頭。
“不止於此。”
他緩緩踱步,聲音帶著一絲引人深思的悠遠。
“春秋亂世,有墨家兼愛,有法家嚴苛,有道家無為,諸子百家爭鳴,皆欲求得治世之路。”
“僅僅一個禮樂崩壞,解釋不了為何孔聖獨獨取仁,取禮。”
殿內愈發安靜,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凝神傾聽。
“孔聖生於魯國。”朱由檢的聲音再次響起,“彼時魯國何為?”
“魯莊公身故,慶父作亂,連弑二君。其後三桓崛起,從此政不在國君,而在三家大夫之手。”
“魯宣公十五年,行初稅畝。自此,井田崩壞,私田大興,延續至今。”
朱由檢長長地歎了一口氣,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時光,親眼見證了那段曆史。
“這,便是孔聖所麵對的情狀。”
“當他及冠之年,開始聚徒講學之時,魯國國君的權威,早已旁落了一百餘年。而井田之製,也已崩壞了五十餘載。”
“所謂禮樂崩壞,天子不名,以魯國一隅之地就可見一斑。”
“待到孔夫子周遊列國,就更能明白,這並非魯國一國之病,而是天下之病。”
“國君不仁,則臣下不義;臣下不義,則天下崩壞;天下崩壞,則民不聊生。”
“這,才是朕以為,孔聖取‘仁’、取‘禮’的真正原因。”
朱由檢的聲音在殿內回蕩。
“先賢非神,亦食人間煙火。其學問思辨,皆是其立於世間,對天地萬物之回應。”
“不談對錯,孔聖隻是看見了那個時代的病灶,並據其所學,開出了他認為的解法而已。”
話音落下,滿殿死寂。
群臣皆驚。
他們皓首窮經數十年,讀的經義典籍汗牛充棟,卻從未有人從這個角度去想過。
孔子為何取仁?為何取禮?
這仿佛是生來如此,是顛撲不破的真理,需要的是闡述,是遵從,而不是詰問。
陛下這個思路,雖對聖人略顯“不敬”,卻石破天驚,為整個經學研究,開辟了一個全新的天地!
一時間,眾人心中五味雜陳,有種被雷霆擊中的震撼感。
朱家的皇帝,這是要出一位經學大家了嗎?
短暫的沉寂後,首輔黃立極第一個反應過來,他當先出列,對著朱由檢深深一揖。
“陛下聖明,臣,謹受教。”
他這一拜,如同一個信號。
殿內所有臣子,無論心中作何感想,都齊刷刷地跟著出列,躬身行禮。
“臣等,謹受教。”
聲音彙成一股洪流,在文華殿中激蕩。
朱由檢滿意地看了黃立極一眼。
老黃啊老黃,你這政治嗅覺,真是沒得說。
“那麼,”朱由檢的聲音再度響起,“韓非為何取法呢?此問,可有人能答?”
這是一個全新的問題,卻又與上一個問題一脈相承,環環相扣。
殿中眾人心頭一凜。
剛剛被打開新世界大門的他們,此刻都躍躍欲試。
但對這套全新的治學方法,終究還有些看不分明,一時都在猶豫,不敢貿然開口。
就在這時,一個身影毅然出列。
“陛下,臣請試答之!”
眾人循聲望去,卻是翰林院編修,齊心孝。
隻見他麵色漲紅,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,仿佛一個找到了畢生追求的信徒。
朱由檢微微頷首:“準。”
齊心孝深吸一口氣,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:
“韓非子乃韓國宗室公子,其所處之時,已是戰國末年,禮樂早已蕩然無存!”
“彼時,天下無人再思複周,諸侯心中所想,唯有吞並六國,一統天下而已!”
“故其人之學,摒棄仁義,專講帝王之術,行霸道之事。此非其性本惡,實乃時移事易,不得不為爾!”
“時移則事異,事異則備變!”他最後一句,幾乎是吼出來的,卻因為戴著口罩悶聲悶氣。
朱由檢聞言,忍不住都想鼓掌,但看到周圍一片肅靜,隻好不著痕跡地收回了手,轉而朗聲讚道:
“彩!”
“齊愛卿此言,誠如是也!”
說著,朱由檢竟一步步走下了禦階,走入了群臣之中。
天子親臨,讓周圍的臣子們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半步,神情愈發恭謹。
朱由檢卻毫不在意,他一邊踱步,一邊用一種近乎閒談的語氣,繼續著他的“講學”。
“再往後,漢得天下,秦法嚴苛,民不聊生,是故漢初用黃老之學,無為而治,與民生息。”
“然,匈奴北望,窺我中原。黃老之學利於生養,卻不利於征伐。”
“於是,董仲舒引公羊學派,合讖緯之說,罷黜百家,獨尊儒術,方有漢武帝犁庭掃穴,封狼居胥之不世之功!”
“此言然否?”
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激動的臉龐。
翰林官兒們個個雙目放光,呼吸急促。
他們隱隱感覺到,一門足以開宗立派的大學問,正在他們眼前緩緩揭開麵紗。
“漢末,經學世家壟斷官職,秘而不宣,借臧否人物以把持權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