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在我家鄉,縣誌上所記的丁口之數,往往要比官府的黃冊精準一些。”
駱養性搖了搖頭,聲音低沉:“此事我恰巧知道。宛平、大興兩縣,此前並無縣誌。宛平縣誌還是萬曆年間才初修,然其上所記丁口,亦是沿襲舊數,數十年未有增減。”
眾人聞言,不免有些驚奇。
你一個錦衣衛知道這個有些誇張了吧。
張之極問道:“太和兄如何得知?”
駱養性解釋道:“修此縣誌之人,乃是湖廣同鄉,萬曆年間曾有來往,聊過此事。”
線索再次中斷,書房內又一次陷入了死寂。
良久,張之極猛地一拍大腿,眼睛大亮:“族譜!我怎麼忘了族譜!”
他霍然起身,在房中踱步,語速飛快:“族譜之中,對族人婚喪嫁娶、生卒年月皆有詳儘記載,豈非正合我等所需?”
“京中勳貴世家眾多,各家族譜加起來,湊足一萬對夫婦的數據絕非難事!”
他越說越興奮:“我家的族譜,今夜便可偷……借來一觀。”
“至於其餘勳貴……都有世係宗圖在存,正是由五軍都督府掌管,明日我與家父言明陛下任務,取來想必不難!”
這個思路如同一道光,瞬間開擴了眾人的思路。
齊心孝目光一閃,也跟著補充道:“對了!還有宗室玉牒!宗室人丁繁衍,其數可觀,若能查閱玉牒,亦可作為重要參考!”
張之極聞言,卻有些猶豫:“玉牒由宗人府掌管,如今管事的是侯駙馬,其子也在國子監讀書,我與那廝素來不睦,恐怕不好開口……”
一直安靜旁聽的馬文科此時卻笑了起來:“張公子不必憂慮。若真需此物,在下自會回稟陛下,斷不會讓諸位大人為難。隻是……這法子本身,是否可行,還請諸位大人好好思量才行。”
就在此時,一直未曾開口的吳孔嘉忽然抬起了頭,輕輕說了一句:“不對。”
他看著眾人:“宗藩人口的增減,並無參考之用。”
“天啟之前,宗祿未限,宗室生子便可領祿,是故各地宗室莫不以多生為能事,史載有親王生子百人者。此乃利祿所趨,非是常態。”
齊心孝立刻反應過來,接口道:“沒錯,況且天啟之後的新玉牒還在修撰當中,就算想要查探限製宗祿後的滋長速度,現在也無從查起!”
吳孔嘉點了點頭,繼續道:“是故,宗室人口滋長乃是異數,不可作為尋常百姓家的參考。”
“以此類推,勳貴之家亦是如此。勳貴雖不如宗室,卻也衣食無憂,其生養之速度,必然遠高於尋常百姓。”
“以勳貴之數推斷生民之數,恐有天壤之彆,非陛下所求之實也。”
一番話,如冷水潑頭,讓剛剛興奮起來的眾人瞬間冷靜下來。
張之極頹然坐下,歎了口氣:“元會兄所言極是,是我等想得差了。”
倪元璐頓時急了:“那該如何是好?保甲不可用,縣誌無記載,族譜、玉牒又皆是不可參照……除此之外,還有何法?!”
書房內,氣氛再次凝重到了極點。
馬文科看著他們,臉上依舊掛著那副莫測的笑容,手不自覺地伸向袖中,似乎正要開口。
就在這時,沉默了好一會的駱養性猛然站起!
他眼中精光灼灼,掃視眾人,一字一頓地說道:“有了!”
“去找穩婆!”
眾人先是一愣。
穩婆?
隨即,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!
對啊!穩婆!
“妙啊!”張之極撫掌讚歎,“太和兄此計,當真是彆出機杼,劍走偏鋒!卻又直指要害!”
倪元璐也跟著道:“正是!京師穩婆,數量終究有限,或有百人,但絕不至千。隻需抓住這少數之人,便可執一索而厘清全局,實乃絕佳之引!”
齊心孝更是想到了細節:“不知京師的穩婆可識字否?在我家鄉,有些穩婆是通文墨的,慣例會用賬本記下所接生人家的姓氏、地址、所得紅封、嬰兒生辰八字等等,以做長久生意!”
吳孔嘉冷靜地提出最後一個問題:“那,穩婆歸何處管轄?”
一句話,又把眾人問住了。
穩婆屬於下九流,他們這些翰林官、勳貴子,縱有生產之事,也是下人、長輩操持,自己平日裡哪裡會關注這些?
一時間,竟無人能答。
就在這時,馬文科輕輕咳嗽了一聲。
“咳。”
眾人齊刷刷地看向他。
隻見馬文科笑盈盈地說道:“歸順天府管。”
眾人聞言,皆是愕然,心中驚異——一個深居宮中的太監,怎會對這等市井衙門的門道如此清楚?
馬文科看著他們臉上的神情,笑意更深了,開口說道:
“陛下給各位準備了一道口諭,和三個錦囊。”
“然而也特彆囑咐過在下,必須諸位大人自己想到此法,方準在下開口。”
此言一出,滿座皆驚。
五人連忙離座,整理衣冠,朝著皇宮的方向躬身跪倒。
馬文科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,神色一肅,同樣朝著南麵拱了拱手,然後才清了清嗓子,模仿著朱由檢的語氣,沉聲說道:
“天下之事,若要變革,其關鍵不在廟堂之高,而在江湖之遠;不在經義之辯,而在吏員之實。”
“諸位能想到穩婆此法,可見都是於實務上用心的乾才。”
“還望爾等日後行事,亦能常懷此心,多觀於下,少騖於高。”
“臣等,遵旨!”五人齊聲應道。
馬文科這才直起身,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錦囊,遞了過去。
倪元璐心急,一把接過,迫不及待地打開,裡麵果然是一張紙條,上書兩個大字:穩婆。
“還有兩個錦囊呢?”倪元璐追問道。
馬文科搖了搖頭:“陛下有言在先。若各位一直未曾想到。”
“那麼第一個錦囊第二日開啟;第二個錦囊第三日開啟;第三個錦囊第七日方能開啟。”
說罷,他揚了揚手,笑道:“口諭已傳,第一個錦囊已開,諸位大人還請繼續吧。”
眾人對視一眼,心中的沉重一掃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激昂。
“出生之事已然有了眉目,那死亡呢?世人總不是有死無生,生死都有才能得到真正的增長速度!”
“尋棺材鋪如何?還有那些專門替人入殮的仵作!”
“不妥!京中若是貧苦人家,死後一卷草席便是奢望,哪裡用得起棺材!”
“……”
天啟七年九月十日,夜。
英國公府,張之極的書房之內,燈火通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