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日的陽光明朗,但拂過宮牆的穿堂風,卻已帶著深深的涼意。
王永光攏了攏袖口,跟在兩名小太監身後,不疾不徐地走在皇城內的甬道上。
腳下的青磚縫隙裡,偶爾能看到幾株雜草,在秋風中微微搖曳,如同他此刻不安的心緒。
三日之期已到。
他與成基命、盧象升等三人,各自奉詔入宮。
入宮本是尋常之事,可今日這事卻有些異於往常了。
王永光的目光,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走在前頭的兩位小公公。
過往接引朝臣入宮,多是一個太監而已,如今卻變成了兩個。
搞得他準備好的銀子都遞不出去。
不是錢不夠,而是不敢。
而且估計不僅是他不敢,兩位公公們應該也不敢。
那篇貼在承天門上的《題請內宮整頓疏》中,監察部分的內容因為事涉宮闈,全部隱去。
但今日這一見,卻已然能看出這監察風力之苛刻了。
新皇雅政諸多,但僅從這事就能窺見其底色。
這位陛下雖稱漢祖之風,動輒溫言賜座,內裡卻終究全然是申韓之術啊。
畢竟還是少年天子,讀了幾本法家劣本,就引為聖經,當真是太急、太糙、太切了。
這個時候貿然湊上去,恐怕連張太嶽的下場都未必有啊。
思緒匆匆,小太監已帶著王永光轉到乾清殿門。
王永光眼光一瞥,卻見大殿之中,擺滿了桌案,一大圈膀大腰圓的軍士在其中抓耳撓腮,奮筆疾書。
一眼看去,似乎數十近百人之多,個個麵露難色,額頭見汗。
這場景,與莊嚴肅穆的乾清宮格格不入,顯得有些滑稽。
這位新君這又是在搞什麼?
王永光心中疑惑更甚,卻也不敢相問。
兩名小太監帶著王永光小心地繞過那些埋頭苦寫的軍士,來到殿中西側的東暖閣門口。
盧象升和成基命兩人已然在此,見他到來略一拱手。
(附圖,東暖閣入口示意)
一名小太監悄然退去,另一名入內稟告,過不了片刻便又出來道:“王大人,請吧,陛下已在等了。”
王永光深吸了一口氣,將胸中那股濁氣儘數吐出,踏入暖閣之中。
他知道,考驗開始了。
……
東暖閣中,雖設有天子寶座,卻隻是略高一寸而已,並不如大殿中那麼高大。
朱由檢坐在寶座上,麵前是禦案,上麵的題本貼著青紅黃綠白各色條子,分門彆類,井井有條。高時明與王體乾則一左一右侍立一旁。
“臣,王永光,拜見陛下,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。”
王永光叩頭參見,聲音洪亮,姿態恭敬。
“平身。”朱由檢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的清朗。
他伸手一引,指了指禦案前的錦墩,溫言道:“王卿年歲大了,坐著說話吧。”
王永光心中一哂,來了,所謂的漢祖之風。
他小心翼翼地在錦墩上坐下,抬起頭,卻仍比皇帝低了一個頭。
這讓他略顯不適,賜座看起來似乎並不比站著回話舒服太多。
朱由檢慰問了一下王永光入京路途的辛勞,以及身體情況,言語之間儘顯關懷。
然而,王永光知道,這些不過是開場白,真正的刀鋒,很快就會亮出來。
果然,朱由檢終於切入正題,直接問道:“王卿,你覺得這個天下,如今是否需要革弊?”
王永光心中暗道一聲“來了”。
他早有準備,不慌不忙地回道:“回陛下,我朝立國至今,師旅之興,何時蔑有,然未有用兵之久,靡餉之多,而成功之難如東事者。”
他頓了頓,語氣沉重:“天下之事,管中窺豹,可見一斑,若論革弊,實乃刻不容緩。”
朱由檢點了點頭,臉上看不出喜怒。
他繼續問道:“天下諸弊眾多,紛繁複雜,又當從何處而起呢?王卿可有教我。”
王永光知道,這分明就是這幾日坊間熱議的那個問題了——大明如今的問題在哪裡。
好在這個問題,他也有所腹稿。
說不出來既不會太深,也不會太淺。
王永光回道:“臣以為,天下之壞,首壞在人事上。”
“人事則一是吏部天官選人,二是都察院風憲管人。抓此兩處,選賢任能,則天下之弊自解。”
朱由檢等了片刻,王永光卻沒有繼續開口。
朱由檢忍不住眉毛一揚。
什麼?
這就完了嗎?
這話道理無懈可擊,但不符合王永光的水平。
朱由檢一時琢磨不透,乾脆順著話題繼續追問:“人事有殆政、貪腐、結黨、無能等弊,王卿覺得其中最要緊的是哪一件呢?”
王永光深吸了一口氣,內心微微猶豫片刻。
最終還是決定堅持自己奉詔入京前就做出的決定。
——寧可晚下注,也好過下錯注。
王永光組織了一下語言,很快便做出了一份漂亮文章:
“回陛下,此四弊,本為一體,互為表裡。”
“無能者易結黨,結黨者多貪腐,貪腐者必殆政。”
“究其根本,仍在用人。用一賢人,則四弊皆消;用一不肖,則四弊叢生。”
“故臣以為,首要之事,不在於辨此四弊之先後,而在於固本清源,嚴選拔,正風憲。能者上,庸者下,法度明,則弊病自除。”
這問得臨時,答得倉促,文辭卻不失精彩。
可惜還是沒給答案,而是避重就輕,兜回了原點。
朱由檢這下算是看明白了,他不由得認真地看向了王永光。
隻見王永光雙手垂下,眼簾低垂,烏紗帽的鬢角處已是花白一片。他的臉上皮膚有些鬆弛,幾塊淡淡的老人斑浮現,眼角的魚尾紋很是明顯。
朱由檢也不回話,隻是靜靜地看著他,同時拿著手指叩動著桌麵。
暖閣中頓時陷入了難言的沉默之中,隻剩下那有節奏的敲擊聲,一下又一下。
王永光低頭抿嘴,心中卻也不由得升起了一絲不安。
終於,朱由檢的手指停下,開口問道:“王卿所言甚好,現在朕隻剩最後一個問題了。”
他頓了頓,身體微微前驅,一字一頓問道:“皇兄在時,曾下令禁毀天下書院,王卿對此事怎麼看?”
王永光心中一凜。
前麵關於人事之弊的對答,他不願下場,避重就輕,皇帝雖未動怒,但那逐漸消失的笑容和這令人窒息的沉默,已經是一種無聲的警告。
他已經察覺到了皇帝的不滿。
這位少年天子,需要的不是一個四平八穩的老成之言,而是一個旗幟鮮明的“態度”。
他本想再等等,看得再清楚一些。
可現在看來,再不做任何表態,恐怕連牌桌都上不了了。
一個連注都不敢下的人,又有什麼資格在未來的牌局中分一杯羹呢?
到時候,就不是下錯注的問題,而是連下注的機會都沒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