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由檢大步流星,龍袍的衣角在身後帶起一陣微風,踏入了乾清宮大殿。
“陛下駕到——!”
“跪!”
隨著小太監高升那尖細悠長的唱喏聲,殿中百餘名軍將聞聲而動,整齊劃一地雙膝跪地。
朱由檢目不斜視,從禦座側麵的台階拾級而上。
“陛下升座。”
他在那張象征著九五之尊的龍椅上緩緩坐下,目光如炬,掃視著下方軍將。
“拜——!”
高升的尾音還未散儘,殿中百將便推金山倒玉柱地,齊齊下拜,額頭磕上冰冷的金磚。
“吾皇萬歲!萬歲!萬萬歲!!”
軍將們粗豪的聲浪彙聚成一道洪流,在這宏偉的殿宇中反複衝撞,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,連宮殿的梁柱似乎都在微微顫抖。
縱使每日都雷打不動地校閱勇衛營,縱使他已經十幾次感受過這種百官拜伏的場景。
但當這群他從各個地方摘選而出的精銳,這把鋒利的刀刃,這個殘暴的武力組織,如此近距離地向他臣服時,朱由檢依舊感到一陣難以抑製的戰栗從脊椎竄上頭皮。
這和文臣們那種溫文爾雅的參拜不同。
其中充滿了刀槍的交鳴,火藥的硝煙,和不久後即將到來的鮮血淋漓!
改革……怎麼可能不殺人呢?
朱由檢緩緩抬起手,虛虛一揚。
“平身。”
“謝陛下!”
軍將們再次齊聲應和,這才一並起身。
朱由檢的目光在他們身上逡巡。
殿中站滿了穿著紅色胖襖的軍將,高矮雖有不同,卻無一不是膀大腰圓,身上帶著一股久經沙場的精悍之氣。
其中隊官、伍長皆有。
孫應元是其中唯一的把總,也是目前這支新軍中品級最高的武官。
至於再往上的千總、營將,則一個也無。
所有需彙總的軍中庶務,都由徐應元派出的禦馬監太監們協管。
朱由檢從登基到如今,已經連續二十一天校閱勇衛營。
他的心中明鏡似的。
在他的全方麵獎懲、激勵機製下,這隻軍隊,小規模的陣型和武藝操練還算不錯。
但大規模的陣型合練,便已經略有指揮僵硬之感了。
而如果指望他們出去打仗,恐怕和宮中的3000淨軍是半斤八兩。
一個沒有見過血,另一個則是組織散亂。
軍隊,從來都是對組織度的要求最高的暴力機器。
彆說他手裡隻有七張後世的名將卡,便是給他一百個呂布,麵對三千陣列整齊的馬步軍,也隻有被碾碎的份。
但他願意承受這短暫的戰力損失。
他這隻蝴蝶扇動的翅膀雖然巨大,但想來也不至於在半年之內,就讓後金的鐵騎再次叩關,兵臨北京城下。
而隻要外敵不至,在內,那三千被他牢牢攥在手裡的淨軍,隻要不出手,就永遠是壓艙石。
存在,就是他們最大的價值!
這也是他清洗宮中勢力時,隻動了淨軍部分高層,卻始終沒有遣散這支武裝的根本原因。
不像曆史上的崇禎,剛一登基,手裡沒掌握任何一支絕對忠誠的武裝,就急急忙忙將這支前任皇帝最精銳的親軍遣散,簡直是莫名其妙。
如今操練了二十一天後,再過十日就將進行第一次月考。
等到第一次月考結束後,第一批真正的把總才會產生。
再三十天後,第二次月考,千總才會產生。
再三十天後,第三次月考,一營主將才會產生。
一共九十天,他要讓這隻軍隊從上到下習慣這種規章條文,日日考校的氛圍。
讓每個層級的武官,一個個真正憑借能力從底下冒出來。
哪怕是嶽飛放到他麵前,他同樣也是如此行為。
他要讓這數千人馬明白,他朱由檢這裡,能者上,庸者下。
如今想要出頭就拿汗水去換。
等後日,要出頭就更要拿頂上頭顱去搏!
這比直接拿起某張武將卡,不管不顧就把他按到主將位置上,再讓他去點石成金要靠譜太多了。
而今天這場臨時的加考,卻不是為了挑選主將的。
而是為了向他們要一份投名狀,一份在他進行第三次日講之前必須拿到的投名狀!
納得此狀來,才算入了朕的門檻,才有未來的榮華富貴,封妻蔭子!
朱由檢收回目光,低頭看向禦案。
上麵,各種試卷已經分門彆類,收攏得整整齊齊。
徐應元見狀,連忙躬身趨步上前,低聲稟報道:
“陛下,今日參考人數共計一百五十一人,考卷都已在此。”
“將官們來源各異,奴婢將他們按照來源軍鎮,分為了十一份,其中九邊各鎮有十份,京營一份。
“每一份答卷中,奴婢將各鎮的情況大致總結成了冊子,附於其上。”
“另外,按照陛下之前的說法,一些對比後明顯有問題的,都貼了綠條來做標記。”
“做得不錯。”朱由檢滿意地點了點頭。
和四大天王有五個一樣。
九邊其實有十五個……
隻是其中有五個是陝西軍鎮,路途遙遠,估計還要十來天才能趕到,是故目前才隻有十鎮精銳到此。
他的目光在幾迭案卷上逡巡片刻,最終,拿起了最左側那堆,屬於遼東鎮的答卷冊子。
封皮上,是徐應元清秀的字跡——《遼東鎮貪腐情弊總結》。
是的,這次考試,或者說這次“摸底”,核心隻有一個,那就是“貪腐”!
欲知平直,則必準繩;欲知方圓,則必規矩。
看不到問題在哪裡,又談何解決問題?
前世,他深度參與過一個世界百強公司的改革項目。
總部外派,空降地方,麵對盤根錯節、水潑不進的關係網,如何破局?
就是這麼簡單粗暴地破局!
將所有人分隔開來,各自填寫,單獨談話,將“囚徒困境”的效用發揮到極致。
每個人都不知道彆人會說什麼,為了自保,也為了邀功,自然會或多或少地吐露真情。
將這些材料彙總起來,情況即便不能說百分之百真實,也已是十之八九了。
封建帝王,耳目閉塞是常態。
但解決的辦法,又何曾缺過?
隻是自古以來,多數帝王養於深宮婦人之手,少於曆事,天生便是尊貴榮寵,這才隻會倚重廠衛這種非常規的手段來打破信息壁壘。
而他朱由檢卻不同。
他有太多手段來操弄這些古代人了。
論貪腐……這大明1627還能有後世精巧?
朱由檢坐直了身體,將冊子輕輕展開。
來吧,讓朕看看,這發下去的軍費,到了軍卒手裡,到底是七成、五成,還是一成!
……
冊子是徐應元總結過,內容精要,朱由檢很快便看完了。
他的眉頭,不自覺地深深皺起。
徐應元的能力還是差了些火候,總結出來的內容雖然到位,卻還是有些雜亂無章。
邏輯能力不行啊,這個員工……
朱由檢放下冊子,又從原始的答卷中抽了四五份出來,對照著簡單看過,然後在腦海中按照自己的邏輯,將這大明軍頭的貪腐手段,重新歸納整理。
第一類,最為直接,也最為普遍:貪汙軍餉。
大明的軍餉名目繁多,有固定的月糧(即固定工資),有出征時的行糧(即打仗、輪班時的績效工資),有補貼飯食的鹽菜銀(即餐補),有征兵時一次性的安家費,還有購置軍服、軍靴的皮襖銀。
養馬的軍士,更有馬草、豆料等補給,其中又分本色和折色兩種賠給手段。
林林總總,極其複雜,也為上下其手提供了絕佳的土壤。
就拿最簡單的月糧來說。
遼東鎮的一名普通步兵,名義上月糧是一兩八錢,但這工資裡還包含了實發每月口糧五鬥米,折算為四錢銀子。
若將這五鬥米按照遼東此時的市價折算,其實能值六錢銀子。
這就多了二錢的差價了。
也就是說,一個大頭兵的理論月薪,高達二兩!每天將近70文!
這個工資,幾乎與京城裡手藝精湛的印刷匠人一個檔次,如何不能算高薪一族?!
但名義工資和到手工資,從來就不是一回事。
後世工資都是要扣稅的,而我大明自然也要“扣稅”。
一兩八錢的月糧還沒到手,先要被扣掉四錢,理由是給你發了五鬥米作為口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