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讓朕看看,我大明的各位肱股之臣,對這天下大弊,究竟是何看法。”
禦座之上的少年天子話音落下後,殿中百官之中,泛起一陣短暫而壓抑的騷動。
片刻後,一個蒼老但沉穩的聲音打破了寂靜。
“那就讓老臣,做第一個吧。”
英國公張惟賢站起身,滿頭的銀發在陽光下有些刺眼。
他一步步走向殿中的屏風。
入口處的小太監躬身遞上三顆色澤圓潤的紅豆。
張惟賢走進屏風,那狹小的空間隔絕了所有視線,比外麵似乎更為寂靜。
他掂了掂手中溫潤的紅豆,粗糙的指腹能感受到豆子的分量。
勳貴之家,起於軍功,亦當興於軍功。
財稅、吏治,不是勳貴應求之路。
他沒有思索太久。
一顆投向吏治,算是對得起自己身上的爵位和皇帝的信任。
剩下的兩顆,則毫不猶豫地投向了軍政。
他投完豆子,轉身走出屏風,正對上定國公徐希皋那雙渾濁的眼睛。
兩人隻是微微頷首,便錯身而過。
皇帝在等結果,沒有人敢在裡麵耽擱太久。
投票的速度非常快,文官、勳貴、翰林、起複的官員……一個個身影魚貫而入,又匆匆而出。
當最後一名給事中投完他手中的紅豆,走出屏風時,整個大殿再次陷入了絕對的安靜。
朱由檢的目光轉向高時明。
高時明心領神會,上前一步,“唱票!”
幾名小太監迅速上前,將數麵屏風撤去,隻留下一麵早已貼好素白宣紙的立在殿中。
另有三名司禮監的太監手持蘸飽了墨的毛筆,肅立於宣紙之前。
“開!”
隨著一聲令下,三個竹筒中的紅豆被小心翼翼地倒在托盤上,在所有人麵前展示。
“吏治,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,一正。”
細密的唱票聲響起,點過的紅豆又重新被倒回竹筒之中。
執筆的太監,在宣紙上寫下一個個正字。
“財稅,二正……”
“軍政,一正……”
“吏治,三正……”
……
一顆顆紅豆被重新倒回竹筒,一個個“正”字在屏風上不斷增加。
起初,殿中還是一片肅然。
但隨著時間的推移,當“財稅”之下的正字,遠遠超過了“吏治”時,百官之中開始出現一絲難以察覺的躁動。
沒有人敢交頭接耳,但那交換的眼神,那微微調整的坐姿,那下意識攥緊的拳頭,都讓這股不安的氣氛在大殿裡彌漫開來。
終於,最後一顆紅豆被倒回竹筒之中。
高時明從禦階上走下,繞到屏風正麵,目光從宣紙上一掃而過。
隻一瞬間,他的眼神之中就閃過了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歎。
他接過小太監遞上的毛筆,按照朱由檢教給他的新式算法,在旁邊迅速開列術式,計算著百分比。
片刻後,他轉身,麵向禦座,深深一揖。
“回稟陛下,在場一百八十二人,紅豆五百四十六顆,已全部投完。”
他深吸一口氣,聲音儘力保持平穩。
“其中,吏治一百零二顆,占一成八。”
“軍政一百五十四顆,占二成八。”
“財稅二百九十顆,占五成三!”
話音落下,奇怪的一幕發生了。
大殿內那股壓抑的躁動,竟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,轉為一片死寂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連心跳聲都仿佛能被聽見。
他們垂下眼簾,等待著禦座之上那位年輕帝王的發話。
或者說——發怒。
朱由檢坐在禦座上,臉上卻沒什麼表情,隻是指節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龍椅的扶手。
有趣……
財稅第一,軍政第二,吏治最末。
這不就是原本崇禎朝發生過的事情麼?
倒沒想到匿名投票第一次用這麼起效,居然一下子就試探出群臣心底的心思。
要知道,屏風內可是沒有人監督的,後人是可以通過聲音,或者大膽一點直接查看竹筒來判斷各份投票的比例的。
所以投票是匿名的,但票數在整個過程中卻在一定程度是公開的。
所以,非常有悖常理的吏治最末,其實正是殿中182人,隱約之中向他表達出的態度。
——新政,他們不喜歡。
或者說,他們之中絕大部分人不喜歡!
有趣啊。
利之所在,雖千仞之山,無所不上。
更何況匿名投票,和法不責眾下的試探呢?
沒想到居然真能釣到一條小魚啊!
也罷,既然如此,那便加演一場戲吧。
思慮已定,朱由檢幽幽開口:
“有意思,這倒是……出乎朕的意料了。”
“要行新政,吏治當為其先。”
“遠的有王荊公敗政之鑒,近的如張太嶽考成先行,都可佐證。”
“朕讀史書,見曆朝興衰,向來如此。”
朱由檢微微直起身子,臉上甚至帶上了一絲微笑。
“沒想到,今日朕的股肱之臣們,給朕上了一課,讓朕知道了些不一樣的道理。”
他像是真的在請教,目光在群臣中掃過,最後定格在首輔黃立極的身上。
“元輔,你來說說吧。大明如今,當真要以財稅為先、軍政其次、吏治為末嗎?”
一瞬間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黃立極身上。
黃立極隻覺得頭皮一陣發麻,後背的冷汗瞬間就冒了出來。
老夫投的是一顆吏治,一顆財稅,一顆軍政啊!
這口黑鍋,怎麼就第一個砸到我頭上了!
縱橫官場數十年,他從未遇到過如此棘手的場景。
整個大殿的氣氛,就像是懸在萬丈懸崖邊的巨石,搖搖欲墜。
少年天子,意氣風發,卻在登基之初就遭遇這等近乎“背叛”的場景,誰能預料他會掀起何等滔天巨浪?
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執厥中。
這句話放在這個場景之中,實在太準確了。
黃立極一時間心亂如麻,卻想不到任何可以“允執厥中”的萬全之策。
他深吸一口氣,隻能硬著頭皮站起來,至少先把皇帝眼下之問給答了。
“回稟陛下,老臣以為,新政之要,首在吏治。官吏不清,則政令不出中樞,國策難行於州縣。此乃萬世不易之理。”
說完,他內心攥緊,等待著那個必然會接踵而至的、最致命的問題。
——那為什麼,大家都以為吏治最次呢?
“元輔也這樣以為,朕倒是鬆了口氣。”
“朕還以為是自己愚笨無知,從史書裡讀錯了道理,犯了大錯呢。”
黃立極艱難地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,正想隨便接上幾句。
朱由檢卻直接擺了擺手:“元輔請坐。”
他又將目光轉向次輔施鳳來:“施卿,你以為呢?”
“臣,附議元輔,新政當以吏治為先。”
“李卿?”
“臣亦以為,吏治為本。”
“英國公?”
“老臣……附議。”
朱由檢一路點了下去,勳貴、六部九卿、侍郎、給事中、起複官員、翰林……被點到的人無一例外,全都高聲附和,言必稱“吏治為先”。
少數人還想引經據典,做一篇錦繡文章,卻都被朱由檢不耐煩地揮手打斷。
殿中的氣氛,在這一次次重複的回答中,變得越來越凝固,越來越詭異。
終於,朱由檢停下了點名,語氣中帶著一絲不耐。
“這樣一個個點名,太麻煩了。”
他環視一周,緩緩說道:“這樣吧,認為新政當以吏治為先的,舉右手。”
話音剛落。
哪怕舉手表決這個行為略微陌生,眾多官員卻也第一時間領會明白。
“唰!”
大殿之中,無數手臂爭先恐後地舉了起來,像一片被狂風吹過的蘆葦蕩,整齊劃一,蔚為壯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