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最新的奏報方式雖然新奇,但修路終究是已在大明時報上報道過的。
百官們對此興致寥寥,反而更熱衷於加紅、加綠之事的討論。
如侯恂那般隱約察覺到不對的,更是少之又少。
但當新的奏報之人出列後,百官的目光頓時全都被他吸引。
——怎麼又是順天府的官兒。
幾聲細碎的低語在人群中響起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與忌憚。
前戶部主事,現順天府通判李世祺,一個過去在京師官場上名不見經傳的人物,此刻卻成了全場的焦點。
他麵色潮紅,徑直穿過長長的文官隊列,沒有絲毫的猶豫和膽怯,來到丹陛之下,撩袍跪倒。
“臣,順天府通判李世祺,請奏九門商稅事!”
他的聲音洪亮,擲地有聲。
禦座之上,朱由檢的目光平靜如水。
“奏吧。”
李世祺沒有按慣例將奏疏呈給鴻臚寺的官員,而是選擇自己開口。
他深吸一口氣,大聲開口道:
“臣自九月十日,領授九門商稅清查事以來,查賬簿,訪商戶,又勞東廠都督王體乾親自審問,已得其中貪腐之詳!”
“九門原任大使、副使一十八人,無一不貪!”
“共查得累年貪腐金額七萬金!其下胥吏三十餘人,累年貪腐金額兩萬餘金!共計九萬餘金!”
大殿前頓時騷然,竊竊私語更多了。
九萬兩,確實很多。
畢竟九門商稅往年至多也不過此數。
但更多人在意的卻不是這個金額,而是李世祺這個人!
——上任月餘不到,四十餘名胥吏全都投入東廠大牢,最終竟有二人庾死其中。
結果暴風雨般的彈章衝入宮中,卻統統被留中不發。
此人做事酷烈,與新君之偏愛……實在令人心悸!
李世祺沒有理會眾人的驚駭,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,卻更加高昂。
“商稅清查之後,自九月二十六至三十日,短短五日,九門稅銀已有二千二百餘兩!”
“以此推算,則全年稅額或可達十五萬兩!相較往年八、九萬之數,幾近一倍矣!”
“臣,據此彈劾戶部山東司主事、舊管崇文門商稅事,陳賓盛!縱容貪腐,謊報賬目,欺君罔上!”
話音落下,整個皇極門廣場鴉雀無聲。
許多人的目光,都下意識地投向了站在前列的戶部尚書郭允厚。
郭允厚一張老臉漲得通紅,嘴唇微微翕動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他能感覺到,四麵八方投來的目光,像一根根燒紅的鋼針,紮得他渾身難受。
戶部的臉,今天算是被丟儘了。
片刻之後,隊列後方,一個穿著青色官袍的身影匆匆出列,正是戶部主事陳賓盛。
他腦中急轉,心中又怒又屈:‘豈有此理!李世祺,竟真不顧半分昔日同僚之情嗎?你是忠臣,我又何嘗不是忠臣?!’
他感到萬分冤枉,自己也有一份經世公文正在撰寫當中,隻是還在搜集數據罷了。
卻沒料到忽然之間就成為這新政當頭第一炮的對象。
種種思緒不過一瞬間。
陳賓盛來到禦前,跪倒在地,重重磕頭道:“臣有罪!”
但他並未就此屈服,而是繼續開口道:
“陛下容稟!臣……臣確實有罪!臣有失察之罪啊!”
“崇文門稅關之弊,臣非不知也!自臣接手此差,便日夜思慮,如何革除積弊,為國開源。”
“臣也曾整頓賬目,嚴懲胥吏,稅額也曾一度有所回升。”
“然……然臣萬萬沒有想到,此中積弊,竟已深入骨髓,盤根錯節至此!”
“那些胥吏,陽奉陰違,欺上瞞下,手段之詭詐,用心之險惡,遠超臣之想象!”
“臣自認以朝廷法度行事,以君子之道待之,卻不料是對牛彈琴,養癰成患!”
說到這裡,他話鋒一轉,竟是對著李世祺的方向拱了拱手,語氣複雜地說道:
“臣之罪,在於為官不清,失之於寬仁,失之於手段不夠霹靂!未能如李通判一般,請動廠衛,深挖徹查,將此等碩鼠一網打儘!”
“臣有負聖恩,無顏麵對陛下,更無顏麵對戶部同僚!請陛下降罪!”
他再次叩首,長跪不起。
這一番辯解,臨時而做,可稱急智了。
陳賓盛將自己的罪名,從“貪腐”和“欺君”,巧妙地轉化為了“能力不足”和“手段溫和”。
更厲害的是,他模模糊糊地點了其中差彆出來。
——我陳賓盛,是和你們一樣,按照規矩辦事的文官,鬥不過那些油滑的胥吏,情有可原。
——他李世祺,是動用廠衛的酷吏,不講規矩,雖然查出了錢,但這樣的人,你們不怕嗎?
如果怕的話,諸君,請一定救救我啊!!
陳濱盛的辯解完畢,李世祺居然也不再多話,隻是跪在原地等候皇帝旨意。
今日這場小小進攻,乃是薛國觀的授意。
而薛國觀的授意,大概率則是來自這位新君的授意。
這位陛下,究竟想做什麼呢?
天空中的風愈加凜冽了,吹得旗幟獵獵作響。
皇極門廣場上無人說話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等待著皇帝的判決。
朱由檢在禦座上麵無表情,暗地裡卻仔細觀察著每個人的臉色和動向。
繼續等了片刻。
仍舊沒有任何人出列為這位明顯無辜之極的小陳同學說話。
這是他預想之中最好的情景。
他這次投石問路,預設了許多場景。
一、滿朝轟然,借著這件事,一起攻擊廠衛,順帶牽連新政。
這是最惡劣的情況,但幾乎不可能,畢竟閹黨的統治才剛過去沒多久。
他通過王體乾、田爾耕對廠衛的接手,損耗又很小。
況且這又不是大禮議!又不是國本之爭!
隻是動了下九流的胥吏罷了!
沒有道德旗幟的整合,這群文臣憑什麼團結一心?
若真發生了,反而說明他登基以來的施恩、團結、立旗、情報,各方麵全都是有問題的。
二、半數人、乃至少數人站出來。
那這個也很好解決,魏忠賢能乾的事情,他永昌帝憑什麼不能乾?
就算永昌帝不好意思親自下手,王體乾又如何不能動手?
不過……
能不要這麼酷烈還是儘量不要這麼酷烈。
現下這種情況就剛剛好了。
新政VS舊政的對比,擁有了第一個過了堂的鐵例。
而後麵這種鐵例隻會越來越多,越來越成為新政施行的助燃劑。
至於小陳同學嘛……
終於,朱由檢開口了。
他的聲音依舊平穩,聽不出喜怒。
“李世祺勇於任事,清查九門積弊,為國庫追回巨款,厘清稅製,功勞卓著。”
“著,司禮監與吏部共同記檔,加紅一道。”
這是獎賞。
群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獎賞之後,必然是懲處。
不少人看向陳賓盛的眼光已經充滿了同情。
縱然你再有急智,皇帝要你當那隻雞,你又如何逃得過呢?
朱由檢的目光緩緩移向跪在地上的陳賓盛。
“至於陳賓盛之事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