集寧海子湖畔的草原,一夜之間,從牛羊的牧場,變成了十數萬蒙古勇士的獵場。
秋草枯黃,被清晨的寒霜打得低垂,廣袤的原野上,兩支大軍東西對峙,沉默如山。
東邊,是自老哈河遠道而來的察哈爾部。
林丹汗的大纛在風中獵獵作響,玄黑色的旗幟上,描金的狼圖騰仿佛要擇人而噬。
西邊,則是蒙古右翼諸部聯軍,土默特順義王、哈喇沁汗阿海、伯言黃台吉等人的旗幟聚在一處,顏色圖騰各異。
兩邊的陣型如出一轍,皆是成吉思汗傳下的魚鱗大陣。
中軍沉穩押後,左右兩翼如張開的利爪般前置,前衛部隊頂在最前方,整個大陣呈現出一個厚重的凸字形結構。
(附圖,來自論文《蒙古馬與古代蒙古騎兵作戰藝術》,當然實際作戰會有很多變種,以後有機會寫到再說。)
大陣之外,是散如蜂群的托勒赤,這些警戒騎兵往來馳騁,警惕地注視著周遭的一切動向。
而更外圍,則是阿勒斤赤(偵查騎兵)的戰場。
這些人在方圓數十裡之內,以五人為一隊,互相驅逐,互相廝殺。
以最原始的方式,爭奪著戰場的視野,試探著對方的虛實與勇氣。
……
戰場的西北角,一支順義王麾下的阿勒斤赤小隊,與一支察哈爾小隊幾乎同時發現了對方。
廣袤的草原上,第三隻隊伍遠在數裡之外。
沒有絲毫猶豫,兩邊的探馬赤長官,兩個素未謀麵的蒙古漢子,做出了鏡像般的反應。
“嗡——”
弓弦震動,雙方各射出一支鳴鏑,作為挑戰的宣告。
隨即,他們同時撥轉馬頭,催動戰馬,開始了對向衝鋒。
騎手們俯下身子,緊貼著馬背,胯下的戰馬感受到了主人的戰意,開始逐步提速。
慢步、快步、跑步、襲步!
戰馬粗重地喘息著,鼻孔中噴出白色的熱氣,與生俱來的好勝心,刺激著它們幾乎用儘全力地衝刺。
馬蹄聲由疏到密,最終連成一片,快得隻聽見兩個蹄音。
僅僅是片刻,雙方的速度就提升到了一個驚人的地步。
距離迅速拉近。
雙方再次張弓搭箭,快者射出兩箭,慢者不過射出一箭,便不得不抽出彎刀,緊緊握在手中。
然而,在這等風馳電掣的速度和腎上腺素飆升的緊張之下,箭矢的準頭大打折扣。
這場小小的遭遇戰中,無人中箭,也無人落馬。
依舊是五對五!
雙方仍在加速!仍在對衝!
死亡的氣息撲麵而來。
順義王小隊的隊長,那個年輕的土默特勇士,心臟狂跳,手心已滿是汗水。
他竟然不自覺地向左撥動了馬頭。
這是一個近乎本能的反應,如此一來,整支小隊便能從對方的右側斜切而過,用自己慣用的右手去攻擊敵人。
這樣雙方交錯而過,縱然互有傷亡,也不至於雙雙撞成肉末。
然而,騎兵交戰,勇氣便是最鋒利的武器。
先調轉馬頭,便是先暴露了自己內心的怯懦。
對麵,那名察哈爾小隊的隊長臉上,綻開一個獰厲的笑容。
他看穿了對手的膽怯。
他竟是方向不改,依舊如一支離弦之箭,筆直地朝著順義王小隊直衝而去!
草原上的狼,從不因對手的數量而退卻,隻因頭狼的眼神而前進。
對方的怯懦極大地鼓舞了這隻小隊,所有人紛紛緊隨隊長,奔襲而至。
一切隻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。
恐懼,在順義王小隊五名騎兵的心中急劇放大。
對衝,是勇者的遊戲。
一旦兩支高速奔馳的騎兵小隊撞在一起,沒有任何一方有生還的可能。
飛馳的戰馬和脆弱的血肉之軀,會將一切碾成碎片,潑灑在這片枯黃的草地上。
幾乎是不約而同,整個順義王小隊齊齊更大幅度地撥動了馬頭,向著左側狼狽地回旋而去。
他們慫了!
局勢已定!
察哈爾的騎手們沒有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,他們發出一陣野獸般的呼喝,順勢銜接而上,如一群惡狼,死死咬住了順義王小隊的左後方。
一場不對稱的屠殺開始了。
察哈爾小隊人人用右手揮舞著兵器,輕而易舉地攻擊著對手毫無防備的左側。
刀砍!錘砸!
隻一瞬間,一名落在最後的土默特騎兵,便被一柄沉重的骨朵砸中後心,慘叫一聲,滾落馬下。
然而,硬切對方的左後方,終究是讓察哈爾小隊失速更多。
剩下的四名土默特騎兵拚命打馬,逐漸脫離了刀錘的攻擊範圍。
“呸,一群慫貨!”
察哈爾的隊長不屑地啐了一口,他沒有下令追擊,因為遠處一隊新的阿勒斤赤已遠遠出現在視野之中。
他翻身下馬,站定步子,屏息凝神,朝著逃竄的背影射出了幾箭。
運氣不錯,其中一箭射中了一匹戰馬的後臀。
可惜,那戰馬受了傷,反而發了性,速度愈發快了,嘶鳴著衝到了最前頭。
得,運氣不好。
察哈爾的隊長也不在意,翻身上馬,帶著手下兜回了原來的戰場。
那土默特部的騎兵在高速奔馳中被敲下了馬,所受的鈍器和刀傷倒是小事。
但他的小腿卻扭成了奇怪的形狀,森白的骨頭茬子都翻了出來。
他掙紮著想要起身,卻終究隻是徒勞。
看到隊長走近,他的眼中爆發出強烈的求生欲,嘴角湧出血沫,掙紮著哀求道:“饒……饒命……我投降……我願意投降……看在佛祖的份上,看在長生天的份上!”
那名隊長低頭看了看他,又瞥了一眼他嘴角不斷冒出的血泡,搖了搖頭。
“你傷了心肺,活不久了。”
隊長的語氣很平靜,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。
說著,他翻身下馬。
絲毫不顧騎兵徒勞的哀求,伸腳將他推倒在地,反手抽出彎刀,往他脖頸上一架,然後用力一壓。
一顆頭顱被輕易碾下,鮮血頓時染紅了草地。
“阿彌陀佛,願你往生極樂。”隊長低唱一聲,便將頭顱上的發辮抓起,綁在自己的馬鞍一側。
“走!回營休整!有了這顆人頭,咱們這陣就算交了差了!”
“哈哈哈!走走走!”
這隻探馬赤小隊發出一陣張狂的笑聲,擁著他們的長官,往東方的大營回奔而去。
整座集寧海子湖畔,十餘裡寬的戰場之上,數百支這樣的阿勒斤赤小隊輪番出陣,捉對廝殺。
有時候,是察哈爾人獲得了勝利。
有時候,是蒙古右翼的勇士技高一籌。
而更多的時候,兩邊根本就不對衝廝殺,也不產生任何傷亡。
雙方隻是在奔馳中射出幾箭,圍繞著某個區域做了一些驅逐與反驅逐,便回本陣騰換馬匹去了。
但哪怕是這樣的空跑,也是戰場區域爭奪的一環。
一個個低矮的緩坡,一個個不起眼的的水坑,或許無關數萬兵馬的勝負大局,卻決定著這一隊隊阿勒斤赤的生死。
當然,地形、戰術、技巧這些因素加起來,都遠遠不及勇氣這個因素重要。
因為,以上的任何因素,在騎兵戰中,某種意義上都不過是為了增強勇氣而已。
越相信自己能贏得勝利的,越看見自己將要勝利的,往往就越能贏得最終的勝利。
再沒有比可能的勝利,更能增強勇氣的手段了。
如此一來,整個戰場的視野控製權,或者說,戰場的主動權,終究還是在一次次微小的勝利和失敗中,慢慢從蒙古右翼聯軍這邊,滑向了察哈爾一方。
……
蒙古右翼陣中,一處略高的緩坡處,立著一根繪著蒼鷹的大旗。
旗下,土默特順義王卜失兔、哈喇沁汗阿海、伯言黃台吉等幾位右翼諸部的首領,均是麵色鐵青。
他們的目光,都注視著前方那片廣闊而混亂的戰場。
“隻能出陣了。”汗阿海的聲音沙啞而沉重,“再這麼耗下去,過不了一個時辰,林丹汗的探馬赤就要推到我們大陣麵前來了!”
“要是讓他們的探馬兜到後側去,這仗就更難打了。”伯言黃台吉也點頭附和,“哈喇沁這邊,我領兵去衝一下。隻要今天能把他打痛,這場仗未必不能再往後拖拖。他遠道而來,拖得越久,對他越不利。”
順義王卜失兔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,點了點頭。
他正欲讓自己的心腹敖卜言台吉出陣,眼角的餘光,卻鬼使神差地瞟到了不遠處素囊台吉那張桀驁不馴的臉龐。
那是他汗位競爭者的臉,一張讓他憎恨了二十多年的臉。
卜失兔的動作頓住了。
一個念頭,如毒蛇般從心底鑽了出來。
他緩緩轉過頭,看向素囊台吉,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。
“土默特部,確實需要一個真正的勇士來帶領。”
“素囊台吉,是你證明自己的時候了。你帶你的兵馬為左翼,與伯言黃台吉一同出陣吧。”
他頓了頓,又補充道:“之前來援的那十餘名台吉,也都撥到你的下麵去,聽你號令。”
素囊台吉先是一愣,隨即嗤笑一聲。
他聽出了卜失兔言語中的虛偽,也看穿了這背後的算計。
但他沒有拒絕。
草原上的陰謀,終究需要刀子說話。
麵對戰火的土默特部,或許會重新思考,他們究竟需要一個怎樣的王。
“打得太醜陋了。”他輕蔑地看了一眼卜失兔,“你還是睜大眼睛,看看我是怎麼打的吧!”
說罷,他轉身便走,沒有絲毫拖泥帶水,直接翻身上馬,奔向自己的部眾。
緩坡上,陷入了片刻的沉默。
汗阿海看著順義王那張毫無表情的臉,突然心中毛骨悚然。
——他心中有了一個不妙的猜測。
汗阿海心中沉吟片刻,已然有了打算,但麵上卻一點不顯,隻是說道:“我也下去準備一下,若需要衝陣,傳信來說便是。”
說罷,他也騎馬而去了。
緩坡上一片安靜,隻聽得大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。
片刻之後,順義王卜失兔才轉過頭,看向一直侍立在身後的長子俄木布,歎了口氣。
“你下去,將中軍準備好,要保證好……我們退往青城的後路。”
俄木布卻沒有立刻動身。
他沉默了片刻,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:“阿布,既然覺得不能勝,又為何要打?”
卜失兔轉頭看向自己的兒子,難得地笑了笑,隻是那笑容裡充滿了苦澀和無奈。
“等你以後就明白了。”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,“有些仗,是不得不打的。”
“彆問這麼多了,下去準備吧。”
“是,父親。”俄木布躬身應道,然後轉身離去。
卜失兔這才將目光,重新投向那片已經風雲變幻的戰場。
隨著蒙古右翼聯軍這邊,素囊台吉和伯言黃台吉的出陣前壓。
戰線最前方的阿勒斤赤們頓時如潮水般向兩側散去,所有人的焦點,都轉向了即將碰撞的兩支大軍。
甚至有些探馬小隊,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捉對廝殺,紛紛側過身來,像觀眾一樣,注視著戰場最中央的動向。
……
“終於忍不住了麼?”
東麵,察哈爾的大陣之中,林丹汗冷冷一笑,眼神中滿是嘲諷。
他沉思片刻,果斷開口:
“傳令!讓桑哈兒寨領阿喇克綽特部、拱兔領多多羅特部,各領部屬出擊!”
傳令兵高聲應諾,飛速策馬遠去。
林丹汗眯起眼睛,看向那片已經開始沸騰的戰場。
來吧,先送點甜頭給你們嘗嘗。
可彆連這點甜頭,都吃不下啊?
……
此時,天光終於大亮,籠罩在草原上的薄霧徹底散去,戰場的形勢陡然加速。
沒有什麼後世文人臆想出來的,愚蠢的牆式衝鋒。
這群在西伯利亞寒風中長大的蒙古人,隻相信他們祖祖輩代代傳承下來的戰術,最樸實,也最考驗騎手本能的戰術。
——進如山胡桃叢,擺如海子樣陣!
兩邊幾乎做出了完全相同的選擇。
四個部落,數千名率先出陣的騎兵,自動分作了二三百人一隊的小隊。
戰場之上,沒有固定的戰線。
所有的小隊都在追逐著他們對手的左後側,試圖從對方最脆弱的地方發起攻擊。
而這種追逐,又往往因為其他小隊的加入,而被迫中斷,受傷,甚至退卻。
一個個“八”字形的循環,在廣闊的戰場上此起彼伏。
從小在馬背上長大、狩獵而來的本能,讓他們如同一群群燕子,隻憑頭領的幾個轉向,便能心領神會地彙聚成一道道洪流。
當一方的騎隊發起衝鋒時,另一方的騎隊往往會選擇暫避鋒芒,向後退卻,與自己的預備隊會和。
而另一支修養了片刻的騎隊,又會立刻從預備隊中出列,發起新一輪的衝鋒,去追逐彼方退卻時掉隊、落伍的士卒,用弓箭和馬刀,收割他們的生命。
直到對方的預備隊,又重新發起反衝鋒。
浩大的戰場之中,兩方數千騎兵的爭鬥,仿佛一場壯觀而殘酷的海浪式表演,此起彼伏,潮起潮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