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。粘稠、冰冷、散發著濃烈腐敗氣息的黑暗,像無數雙滑膩的手,從四麵八方包裹而來。腳下是沒過小腿、刺骨冰涼的汙水,每一步都帶起沉悶的嘩啦聲,在這密閉的管壁間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響。汙水裡混雜著無法言說的穢物,偶爾能踩到軟爛或堅硬的東西,引發一陣惡心和寒意。
沈清辭一隻手緊緊抱著那個裝有急救藥品的小皮箱,另一隻手被老金粗糙有力的大手死死攥著,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跋涉。鐵頭走在最前麵,手裡舉著一盞用黑布蒙了大半的煤油燈,豆大的昏黃光暈勉強照亮腳下尺許之地,映出前方扭曲濕滑的管壁和漂浮的汙物。在他身後,是另外一個叫“阿土”的漢子,背著用門板簡易固定的、依舊昏迷不醒的陳啟明,沉重的呼吸在寂靜的下水道裡顯得格外粗重。
身後遠處,那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和建築物倒塌的巨響,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棉被傳來,沉悶,卻帶著毀滅性的力量,震得下水道的牆壁都似乎簌簌落下泥灰。沈清辭的心臟在那一聲巨響中驟然停跳,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,撞得她胸口生疼。她猛地停下腳步,扭過頭,儘管身後除了無邊的黑暗,什麼也看不見。
是貨棧……是李浩……
那個畫麵不可抑製地闖入腦海:他獨自坐在搖曳的燈光下,背影挺拔如槍,麵對著即將吞噬一切的黑暗與敵人……
“沈小姐,快走!不能停!”老金焦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,帶著喘息和壓抑不住的恐慌,“李先生拚了命給咱們掙來的路,不能浪費!快!”
沈清辭猛地回過神,牙關咬得咯咯作響,幾乎嘗到了血腥味。她強迫自己轉回頭,不再看向那片帶來絕望回響的黑暗,用儘全身力氣,邁動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,跟上鐵頭的步伐。
活下去。帶著陳啟明和他腦子裡的情報活下去。這是李浩用命換來的命令。
眼淚無聲地湧出,混入臉上冰冷的汙水,瞬間沒了痕跡。她沒有哭出聲,隻是任由那滾燙的液體衝刷著內心的恐懼、悲傷和一種前所未有的、近乎撕裂的疼痛。
“這邊!小心頭頂!”鐵頭低聲提醒,側身擠過一段特彆低矮、管道上方掛滿粘稠汙物的地段。沈清辭和老金也連忙低頭彎腰,冰涼的、散發著惡臭的粘液蹭過頭發和臉頰,帶來陣陣反胃。
這條下水道顯然不是常規的排泄通道,更像是廢棄的、或者被刻意遺忘的古老排水係統的一部分,曲折幽深,岔路極多。鐵頭對這裡似乎異常熟悉,每次遇到岔口,都毫不猶豫地選擇其中一條,仿佛早已將路線刻在了骨子裡。
“鐵頭……你……怎麼對這裡這麼熟?”老金喘著氣,忍不住低聲問道。
“小時候……家裡窮,跟一幫子野孩子,把這底下當迷宮鑽,找點能賣錢的破爛。”鐵頭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有些飄忽,帶著回憶的苦澀,“後來……後來給碼頭的‘穿山甲’(走私販子)當過一陣子眼線和跑腿的,也走過幾回。沒想到……今天用上了。”
他們不再說話,節省著每一分體力,在無儘的黑暗和惡臭中艱難前行。隻有涉水聲、粗重的呼吸聲、煤油燈芯燃燒的細微劈啪聲,以及……身後越來越遙遠、但似乎永不停歇的、沉悶的炮火聲。
不知走了多久,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。沈清辭的腳早已麻木,隻是機械地邁動。陳啟明偶爾會發出一兩聲痛苦的呻吟,在寂靜的下水道裡顯得格外清晰,牽動著每個人的心。沈清辭會立刻停下,借著微光檢查他的脈搏和呼吸,確認他還有一口氣。
就在所有人都感到體力即將耗儘、絕望開始蔓延時,前方的鐵頭忽然停了下來。
“到了。”他的聲音帶著如釋重負的顫抖。
沈清辭和老金急忙上前幾步,湊到燈光前。隻見前方下水道的一側,出現了一個人工開鑿的、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方形洞口,被鏽蝕的鐵柵欄封著。鐵柵欄上掛著一把早已鏽死的大鎖。
“就是這裡,通到外麵一條荒廢的溝渠,離蘇州河支流不遠。”鐵頭說著,從懷裡掏出一根彎成特殊角度的粗鐵絲,插進鎖眼,屏息凝神,小心翼翼地撥弄著。老金和背著陳啟明的阿土也緊張地看著。
“哢噠”一聲輕響,在寂靜中格外清晰。那把鏽鎖,竟然被鐵頭捅開了!
“快!”鐵頭用力掰開沉重的鐵柵欄,生鏽的鉸鏈發出刺耳的呻吟。一股比下水道裡清新許多、但仍然帶著河水腥氣的冷風,瞬間湧了進來。
四人魚貫鑽出洞口。外麵是一條雜草叢生、幾乎乾涸的土溝,頭頂是沉沉的、被遠處火光映紅的夜幕,看不到星星。空氣中硝煙味依舊濃烈,但比下水道裡好了無數倍。
“這邊走,離我們約好的小船停靠點不遠了。”鐵頭辨認了一下方向,低聲道。
然而,就在他們剛剛爬上土溝,準備沿著溝邊陰影前行時,異變陡生!
“不許動!舉起手來!”
幾聲粗暴的厲喝驟然響起,伴隨著“嘩啦”一片拉槍栓的聲音!幾道雪亮的手電筒光柱猛地從土溝兩側的雜草和土堆後射出,死死鎖定了他們四人!
至少七八個穿著雜色服裝、但手裡都端著步槍或手槍的漢子,從隱蔽處站了起來,槍口黑洞洞地指著他們。這些人麵黃肌瘦,眼神凶狠,穿著打扮像是潰兵,又像是趁亂拉起來的土匪。
是埋伏?還是巧合?
沈清辭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。剛出狼窩,又入虎穴!老金和鐵頭的臉色也變得慘白,阿土更是下意識地想放下陳啟明去摸腰間的家夥,被老金一把按住。
“各位……各位好漢,”老金強作鎮定,上前一步,將沈清辭隱隱擋在身後,臉上擠出討好的笑容,“我們就是逃難的,身上沒什麼值錢東西,各位行個方便……”
“少他媽廢話!”為首一個臉上有刀疤的漢子不耐煩地打斷,手電光在四人身上掃來掃去,尤其在沈清辭臉上和陳啟明身上停留了片刻,“逃難的?從下水道裡爬出來的逃難的?騙鬼呢!說!你們是什麼人?從哪兒來?身上帶著什麼?”
他的手電光落在了沈清辭緊緊抱著的小皮箱上,眼睛一亮:“那箱子裡是什麼?打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