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常這樣嗎?”她突然問。
“什麼?”
“受傷。殺人。”沈清辭說完就後悔了,這問題太蠢,在這年頭,誰不是這樣呢?
李浩沉默了一會兒:“習慣了。”
“在認識我之前,你是做什麼的?”
又是一陣沉默。就在沈清辭以為他不會回答時,李浩開口了:
“教書。”
沈清辭的手頓住了。
“在省立師範教曆史。”李浩的聲音很輕,像是在說彆人的事,“日本人打來的時候,學校遷往西南。我沒走。”
“為什麼?”
這次李浩沒有回答。他睜開眼睛,看著林間漏下的陽光:“該走了。天黑前得渡過滹沱河。”
沈清辭知道追問無用,便不再說話。她打好最後一個結,退開一步。李浩站起身,活動了一下肩膀,然後從懷裡掏出那袋銀元,倒出一半,遞給沈清辭。
“拿著。萬一走散了,用得著。”
沈清辭沒有推辭。銀元沉甸甸的,帶著李浩的體溫。她分出一部分塞進貼身口袋,剩下的用布包好,藏在包袱最底層。
他們繼續上路。楊樹林很快到了儘頭,前麵是一片開闊的河灘地。滹沱河就在不遠處,河水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渾濁的黃色。對岸是一片起伏的丘陵,更遠處,山巒的輪廓隱約可見。
“那裡就是太行山。”李浩指著遠方,“進了山,就安全些。”
“然後呢?”
“然後繼續往北。”李浩說,“去找真正在打仗的人。”
沈清辭看著他被陽光勾勒的側臉。這個男人身上有太多謎團——一個教書先生,為何會有那樣的身手?為何滿身是傷卻執著北行?他口中的“大部隊”究竟是什麼?
但她什麼也沒問。有些答案,需要時間才能浮出水麵。
他們沿著河灘走了約莫一個時辰,終於找到一處水淺的渡口。李浩先下水試探深度,河水隻到腰部。他回頭朝沈清辭伸出手:
“抓緊我。水流比看起來急。”
沈清辭握住他的手。那隻手很粗糙,布滿老繭和傷痕,但很穩。他們一步步踏入河中,冰涼的河水瞬間浸透褲腿。水流確實很急,沈清辭不得不緊緊抓住李浩的手臂。
走到河心時,水已經漫到胸口。沈清辭突然腳下一滑,險些被水流衝倒。李浩用力將她拉回,幾乎將她整個人圈在懷裡。
“沒事吧?”
“沒...”沈清辭抬起頭,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李浩的眼睛。那雙眼睛裡映著河水的波光,也映著她自己慌張的臉。
就在這時,對岸的樹林裡傳來一聲槍響。
不是流彈,是衝他們來的——子彈打在李浩身側的河麵上,濺起渾濁的水花。
“低頭!”李浩按下沈清辭的腦袋,拉著她迅速朝對岸衝去。
更多的槍聲響起。對岸的樹林裡,至少有三四個人在朝他們射擊。李浩一邊跑一邊從背上取下剛繳獲的步槍,單手拉栓上膛,朝樹林方向盲射還擊。
子彈“嗖嗖”地從身邊掠過。沈清辭感到左臂一熱,隨即是火辣辣的疼痛——被擦傷了。她咬緊牙關,跟著李浩衝上對岸的河灘,滾進一片灌木叢。
李浩檢查了她的傷口,隻是擦破皮,不嚴重。他撕下一截衣擺,快速包紮。
“是劉大麻子的人?”沈清辭喘著氣問。
“不像。”李浩盯著對岸,“槍法太準。是專業的。”
專業的?日本人?還是...
對岸的槍聲停了。但沈清辭知道,那些人不會放棄。他們會找地方渡河,繼續追擊。
李浩顯然也明白這點。他站起身,看了眼西斜的太陽:“走。進山。”
他們離開河灘,鑽進茂密的山林。山路崎嶇,沈清辭的體力漸漸不支。李浩不時回頭拉她一把,但他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——傷口在流血,體力在流失,而追兵就在身後。
黃昏時分,他們爬到半山腰一處隱蔽的岩洞。洞不深,但足夠藏身。李浩在洞口做了些偽裝,然後靠著岩壁坐下,終於露出了疲憊的神色。
“今晚在這裡過夜。”他說,“他們夜裡不敢搜山。”
沈清辭點點頭,開始收集洞裡的枯枝落葉,鋪成一個簡陋的床鋪。她又找了些乾柴,用李浩的火石生起一小堆火。火光驅散了洞內的陰冷,也照亮了李浩毫無血色的臉。
“你的傷...”
“死不了。”李浩還是那句話,但聲音已經很虛弱。
沈清辭不由分說地解開他的衣襟。傷口果然崩開了,鮮血不斷滲出。更糟的是,傷口周圍的紅腫在擴散,摸上去燙手——感染加重了。
“你需要藥。”沈清辭的聲音在發抖,“真正的藥,不是這些草藥。”
“明天。”李浩閉上眼睛,“明天翻過這座山,山下有個村子...或許...”
他的話沒說完就昏了過去。
沈清辭慌了。她搖著李浩的肩膀,呼喚他的名字,但李浩毫無反應。他的呼吸急促而微弱,額頭滾燙——傷口感染引發的高燒。
怎麼辦?在這荒山野嶺,前有追兵,後有險路,唯一的同伴又昏迷不醒。沈清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。她檢查了李浩的傷口,用最後一點清水清洗,重新敷藥包紮。然後她脫下自己的外衣,蓋在李浩身上,自己則緊緊挨著他,試圖用體溫幫他取暖。
洞外傳來夜梟的啼叫,遠處似乎還有狼嚎。沈清辭抱著膝蓋,盯著跳動的火苗。她想起陳啟明,想起老金和鐵頭他們,想起報社裡那些為了真相而死的同事,想起這個破碎的山河。
然後她看向李浩。這個男人,這個謎,此刻脆弱得像個孩子。但他的手裡還緊緊握著那把砍刀,即使在昏迷中也不曾鬆開。
沈清辭突然明白了什麼。她輕輕掰開李浩的手指,拿過砍刀,握在自己手裡。刀刃在火光下泛著冷光,很沉,但握著它,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力量。
洞外傳來腳步聲。
很輕,但確實有人靠近。不止一個。
沈清辭的心臟狂跳起來。她看了眼昏迷的李浩,又看了眼手中的刀。然後她深吸一口氣,輕輕起身,躲到洞口陰影處。
腳步聲越來越近,伴隨著低語:
“...肯定在這附近...”
“...血跡到這就沒了...”
“...分頭找...”
沈清辭握緊了刀柄。洞口偽裝的枝葉被撥開,一張陌生的臉探了進來——
那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,穿著便裝,但手裡端著步槍。他一眼就看見了洞內的火光和李浩,臉上露出喜色。
就在他要喊同伴時,沈清辭從陰影裡撲出,用儘全身力氣,將砍刀砍向他的脖頸。
溫熱的血噴了她一臉。
男人瞪大眼睛,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個滿臉是血的女人,然後軟軟倒下。洞外的同伴聽到動靜,大喊著衝過來。
沈清辭撿起死者的步槍——很沉,她從沒開過槍。但她記得李浩的動作,拉栓,上膛,對準洞口。
第二個身影出現。
她扣下扳機。
後坐力幾乎震碎她的肩膀,槍聲在狹小的山洞裡震耳欲聾。那人慘叫一聲,倒了下去。
世界突然安靜了。隻有耳鳴在嗡嗡作響。
沈清辭顫抖著放下槍,看著自己染血的雙手。然後她轉過身,走回李浩身邊,重新坐下,將砍刀放在膝上。
火苗還在跳動。洞外的夜色濃得化不開。
但她知道,這個漫長的夜晚,才剛剛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