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漸深,當小旅館外那片老舊弄堂裡傳來幾聲夜貓的嘶叫劃破寧靜,兩道身影悄無聲息的離開了小旅館,融入了夜色之中。
再出現時,已是換了人間。
二壯依舊是那身肥大的西服,然而李硯青此時卻已經大變樣。
一身洗的發白的舊衣服,腳上蹬著一雙解放鞋,滿臉上都寫滿了怯懦與不安,活像是從鄉下剛剛進城,對一切都還感到畏懼的窮小子。
兩人在巷口對視一眼,沒有言語,隻有默契,旋即,兩道身影,一同彙入滬上夜晚那依舊喧囂的人潮中。
不久之後,滬上文廟舊貨市場。
不同於外灘十裡洋場的璀璨和光鮮,這裡是屬於市井小民們的江湖。
密密麻麻的攤位前,一盞盞昏黃的燈泡扯著電線,空氣中彌漫著舊書刊的黴味,炒田螺的辛香,以及汗水與廉價香煙混合在一起的複雜氣味。
人流擁擠,摩肩接踵。
李硯青和二壯兩人,就這麼混在其中穿梭著,顯得格格不入。
兩人就這麼漫無目的地走著,從賣舊版連環畫的攤子,到賣假冒軍用品的地攤,再路過賣各種來路不明的“古董”攤位,全程走馬觀燈,一言不發。
最終,在一個賣舊磁帶的攤位前,李硯青停下腳步,像是被一盤鄧麗君的磁帶所吸引似得,蹲下身,笨拙的從口袋裡掏錢。
隻是,李硯青掏出來的,不是黑色的大團結,而是幾張折疊起來的,綠色的美鈔。
唰!
瞬間,至少十幾道目光,如同聞到血腥味的狼似得,死死的黏在了兩人的身上。
美元!
在這個年代,一張綠色的百元美刀,官方彙率就能換478元人民幣,要是走黑市,價格隻會更高,這幾乎相當於一個滬上普通工人幾個月的工資了。
瞬間,幾道身影不動聲色的圍了過來。
有穿著時髦的花襯衫,頭發抹的油光鋥亮,故作瀟灑的青年。
也有穿著背心,露著紋身,滿臉橫肉的壯漢。
這些人,有的是常年盤踞在此,靠倒買倒賣、坑蒙拐騙為生的“打樁模子”,有的則是純粹靠拳頭和刀子吃飯的滬上青皮。
所謂“打樁模子”,就是像一根樁子一樣,常年釘在火車站、外灘、舊貨市場這些外地人聚集的地方,專門尋找那些人生地不熟的“洋盤”。
或倒賣外彙,或兜售假貨,或設局詐騙,他們是這片灰色地帶的鬣狗,嗅覺靈敏,手段刁鑽。
而青皮,則更為直接,他們是狼,看準了獵物,更多的時候是直接一擁而上,搶了就跑。
此刻,無論鬣狗還是狼,都被同一塊肥肉吸引了。
他們互相忌憚的瞥了對方一眼,但目光最終還是死死鎖在李硯青手裡的美鈔,以及那看起來十分好騙的身影上。
李硯青似乎完全沒察覺到危險的降臨,他在口袋裡翻了又翻,最終滿臉苦惱的捏著那幾張美刀,抬起頭,用一口濃重的滇省話問攤主:“老板,這個……這個能用嗎?”
攤主是個精瘦的中年人,他看了一眼李硯青手裡的美金,又掃了一眼周圍不懷好意的目光,心中歎了口氣,搖了搖頭:
“小兄弟,你這是美金,我這小本生意,收不了這個,你還是去銀行換吧。”
“哦……哦……”李硯青失望的回應著,手忙腳亂的想把錢塞回口袋。
就在這時,一道過分熱情的男聲從李硯青身側響起。
“哎喲,小老弟,外地來的吧?”
李硯青聞聲轉頭,隻見一個三十歲左右,身材瘦高,穿著一件的確良白襯衫的男人正笑眯眯的看著自己。
男人長相斯文,笑起來眼角堆著褶子,看起來格外親切。
但那雙眼睛裡,卻閃爍著與長相毫不相符的精明與算計。
“儂這美金可不敢這麼拿出來啊,此地不清爽的(這裡不乾淨的),當心被‘強拉子’(搶劫犯)盯上!”
男人一口地道的滬上話,又迅速切換成帶著滬上口音的普通話,顯得既本地,又體貼。
李硯青臉上立刻露出感激又警惕的神色,下意識的將揣著錢的口袋捂得更緊了。
“我……我就是想買盤磁帶。”
“買磁帶是小事體!”
男人熱情的拍了拍李硯青的肩膀,自我介紹道:“小老弟,叫我紅根就行,我在這一片混的熟,看你也是個實誠人,跟你交個朋友。”
男人名叫紅根,是文廟裡最有名氣的幾個“打樁模子”之一,眼光最毒,手段也最活。
從李硯青掏出美鈔的那一刻,他就已經盯上了。
“儂這手裡的美金是美國的鈔票,在這裡是用不了的,必須要到銀行換成人民幣才能行。”
紅根滿臉熱情的給李硯青講解道:“按照銀行的彙率,一百美金能換478塊人民幣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