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二)
簡單的洗漱在沉默中進行。
共用那個搪瓷臉盆,輪流使用那塊灰色的毛巾。水溫是沈凜從外麵公共爐灶打回來的,半溫不熱。兩人都很小心地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接觸,連眼神的交彙都刻意避開。
秦笙先洗了,迅速鑽進了簾子這邊屬於自己的被窩。被褥是新的,棉花壓實,還算暖和,但布料粗糙,帶著一股淡淡的、陌生的氣息。她蜷縮起來,背對著簾子,睜大眼睛看著黑暗中的土牆。
簾子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,是沈凜在整理床鋪,脫掉外衣,躺下。木箱拚成的床顯然不會舒服,他調整了幾次姿勢,發出細微的聲響,然後漸漸歸於平靜。
燭火被吹滅了。
徹底的黑暗降臨。隻有清冷的月光,透過窗戶上沒貼嚴的舊報紙縫隙,吝嗇地投下幾縷極淡的、模糊的光帶,勉強勾勒出屋內家具朦朧的輪廓。
寂靜被放大。
呼吸聲變得清晰可聞。
簾子這邊,她的呼吸輕而淺,帶著刻意壓抑的痕跡。
簾子那邊,他的呼吸平穩悠長,似乎已經迅速進入了睡眠狀態,或者,隻是習慣性地保持安靜。
秦笙一動不動地躺著,全身的肌肉卻緊繃著。黑暗放大了感官,也放大了心底翻騰的情緒。那本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》就放在她枕邊,像一塊冰冷的烙鐵,時刻提醒著她剛才發生的一切。
她想起前世最後一個夜晚。也是寂靜,也是等待。不過那時,她等的是他歸來,等的是一個可能永遠不會有的溫存眼神,或一句不帶命令意味的尋常話語。最終等來的,是雪地裡的子彈和冰冷的判決。
而今生,新婚之夜,等來的是隔開空間的布簾,和一本教她如何“煉成鋼鐵”的書。
多麼諷刺。
多麼……徹底。
最後一絲連她自己都鄙夷的、軟弱的期待,終於被現實碾得粉碎。也好。這樣最好。乾乾淨淨,明明白白。他就是沈凜,一個陌生的、冷漠的、被時代安排給她的丈夫。她不必再受那記憶的煎熬,不必再在恨與一絲渺茫的幻想間掙紮。
她隻需要記住他是“沈凜”,記住這張臉帶來的警惕,利用他作為跳板,積蓄力量,然後離開。
計劃清晰地浮現在腦海,冰冷而堅實。像黑暗中默默打磨的刀鋒。
她輕輕吐出一口氣,試圖放鬆緊繃的身體。
就在這時,簾子那邊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。
很輕,很模糊,仿佛隻是睡夢中的一點囈語,又像是不經意間泄露的一絲疲憊。
秦笙的呼吸驟然一窒。
黑暗中,她睜大了眼睛,所有感官都凝聚在耳朵上,捕捉著簾子那邊的動靜。
但再也沒有聲音。隻有恢複平穩的、悠長的呼吸。
是她的錯覺嗎?
還是……這個看似平靜淡漠的男人,心底也並非全無波瀾?對這樁婚姻,對這陌生的妻子,對這被安排的人生,或許也有一絲無奈和疲憊?
這個念頭隻閃過一瞬,就被她強行按捺下去。
不重要。
他疲憊也好,無奈也罷,都與她無關。她的路,從一開始就注定要一個人走。
秦笙重新閉上眼,這一次,努力將所有的雜念摒除。她開始在心裡默默複盤白天的見聞,規劃明天要做的事:熟悉紡織廠的工作流程,留意可能換取糧票或信息的途徑,觀察左鄰右舍的情況……
現實的計算,冰冷的計劃,逐漸取代了翻湧的情緒。
時間在寂靜中緩慢流淌。
不知過了多久,簾子那邊傳來均勻而低沉的鼾聲,很輕,顯示主人已經沉入睡眠。
秦笙在黑暗中,緩緩睜開了眼睛。
月光似乎明亮了一些,那幾縷光帶斜斜地照進來,正好落在她枕邊那本書的封麵上。“鋼鐵是怎樣煉成的”幾個鋼筆字,在微光下泛著冷硬的質感。
她伸出手,指尖輕輕拂過那幾個字。
然後,無聲地、決絕地,將書推到了更遠離自己的炕角。
仿佛推開了一個時代,一種期待,一段原本可能發生、卻早已死在雪地裡的……荒謬聯係。
她轉過身,麵朝牆壁,將自己更深地埋進粗糙的被褥裡。
窗外,遙遠的夜空中,傳來一聲悠長的、不知名的鳥啼,淒清,孤絕,很快消散在無邊的夜色裡。
屋內,一簾之隔。
兩個身影,在清冷的月光下,沉浸在各自的黑暗與寂靜中。
一個已然入睡,夢境未知。
一個徹夜清醒,眼底隻有冰冷的、望向未來的決絕光芒。
新婚之夜,就這樣,在沉默、布簾、一本未曾翻開的書,和兩條永遠不會交彙的命運軌跡中,倉皇又必然地,走到了儘頭。
真正的凜冬,或許並非季節,而是人心之間,那再也無法消融的隔閡與冰霜。
而她的煉獄與征途,才剛剛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