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凜被她的話堵得一滯。他當然知道物資匱乏,知道計劃供應的僵化。但他所接受的教育和所處的環境,讓他本能地將一切“計劃外”的行為視為對秩序的挑戰。
“這不是理由。”他硬聲道,“規矩就是規矩。你今天可以因為布票不夠改衣服,明天是不是就能因為糧票不夠去黑市?後天呢?秦笙,思想的堤壩,潰於蟻穴!”
又是這套說辭。秦笙眼底最後一絲波瀾也歸於沉寂。
“所以,沈技術員今天出麵,不是為我,是為你的‘家屬’彆給你抹黑,彆動搖你的‘思想堤壩’,對嗎?”她的語氣聽不出諷刺,隻是平直的陳述。
沈凜看著她毫無情緒的眼睛,心頭那股無名火更旺,卻夾雜著一絲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的煩亂。他看到她被王振國叫走時,第一反應竟不是“她又惹麻煩”,而是一種……被冒犯的不快。王振國憑什麼用那種審視的口氣談論他的妻子?哪怕隻是名義上的。
但這種情緒太陌生,太不合理,他迅速將其歸類為對自身領域被侵犯的本能反應。
“你是我的家屬,我有責任。”他最終,給出了一個符合他邏輯的、冷硬的答案,“回家寫檢討。深刻點。晚上我要看。”
說完,他不再看她,轉身大步朝技術科的方向走去,背影挺拔,卻透著一種僵硬的疏離。
秦笙站在原地,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廠房的拐角。
春日的陽光照在身上,沒有半點暖意。
她慢慢地、慢慢地,將手插進工裝外套的口袋裡,指尖觸碰到內襯裡小心藏著的幾張全國糧票,和一張用鉛筆輕輕勾勒的、南方某省地圖的草稿輪廓。
檢討?
她會寫的。
寫給他看,寫給王振國看,寫給所有盯著她的人看。
但每一筆,都會讓她離這裡的決心,更堅定一分。
遠處,火車經過的汽笛聲隱隱傳來,悠長,蒼涼,駛向不可知的遠方。
她的目光,追隨著那聲音消失的方向,良久未動。
眼底深處,冰封的火焰,無聲燃燒。
(四)
那天晚上,沈凜很晚才回家。
技術攻關遇到了瓶頸,他在車間待到快十點,和幾個骨乾反複測算數據,最終找到了問題所在。突破的瞬間,年輕的工人們興奮地歡呼,他卻奇異地沒有感到多少喜悅。
腦子裡時不時閃過秦笙下午那個冰冷的笑容,和她那句“是為你的‘家屬’彆給你抹黑”。
推開門,屋裡隻亮著一盞昏暗的燈。
秦笙坐在靠窗的小板凳上,就著燈光,正在縫補一件舊襯衣的袖子。見他回來,她停下針線,拿起桌上的一張紙,遞過來。
“檢討書。”她聲音平淡。
沈凜接過,紙上字跡工整,甚至稱得上清秀。內容完全符合要求,深刻認識錯誤,感謝組織教育,保證今後嚴格遵守紀律,將全部精力投入生產學習……
標準得無可挑剔。
卻每一個字都透著冰冷的距離。
他看完,將紙折好,放在桌上。屋裡陷入沉默,隻有煤油燈芯偶爾劈啪的輕響。
“以後,”沈凜開口,聲音有些乾澀,“需要什麼,可以和我說。”
秦笙抬起眼,靜靜地看著他,像在看一個陌生的、無法理解的物件。
然後,她極輕地笑了一下。
“和你說?”她重複,語氣裡聽不出情緒,“沈技術員,你需要我提醒你嗎?我們每個月,各拿各的工資和糧票。你的補助糧票和工業券,從來隻用在你的技術書籍和繪圖工具上。我的布票不夠做一件冬衣的時候,你在哪裡?我需要一根好一點的縫衣針,跑遍供銷社都買不到的時候,你又在哪裡?”
她每說一句,沈凜的臉色就僵硬一分。
“我和你,”秦笙低下頭,繼續穿針引線,聲音輕得像歎息,“除了這張結婚證和這間屋子,還有什麼關係?我憑什麼‘和你說’?”
沈凜站在原地,喉結滾動了一下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她說的,全是事實。
這三年來,他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,卻活在兩個徹底隔絕的世界。他從未想過她需要什麼,從未關心過她的布票夠不夠,糧票緊不緊。他甚至不知道她喜歡什麼,討厭什麼。
他隻知道,她是組織介紹安排的“妻子”,一個需要他承擔“家屬”責任的符號。
僅此而已。
“很晚了。”秦笙縫完最後一針,咬斷線頭,將補好的衣服疊起,“檢討書你收好。明天我會交給工會。”
她站起身,走向那道藍布簾子,掀開,走了進去。
簾子落下,隔絕成兩個空間。
沈凜站在昏暗的燈光下,看著桌上那份工整的檢討書,又看向那道靜垂的簾子。
第一次,他清晰地感覺到,那簾子隔開的,不僅僅是兩張床。
而是兩個完全無法交融的人生,和一顆早已凍徹骨髓、無法挽回的心。
窗外,夜風嗚咽。
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,在部隊時聽老兵說過的一句話:有些東西,碎了就是碎了,補不回來的。
當時他不明白。
現在,他好像有點懂了。
簾子另一邊,秦笙在黑暗中睜著眼,手輕輕按在小腹上。
那裡依舊平坦,但一種奇異的、微弱的聯係,仿佛正在悄然滋生。
“再等等,”她無聲地對自己,也對那尚未成形的小生命說,“媽媽一定……帶你去一個自由的地方。”
遠方,又傳來夜行火車的汽笛,穿透沉沉的夜幕,奔向未知的、廣闊的南方。
她的眼神,在黑暗中,亮得驚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