鎮北軍的主力大營,與其說是一座軍營,不如說是一座移動的鐵城。
連綿十裡的營帳按九宮八卦排列,巡邏的鐵騎往來如梭,空氣中彌漫著戰馬的騷味、兵器的鐵鏽味,以及那種大戰在即特有的緊繃感。
但在大營西北角的一處獨立帳篷裡,畫風卻截然不同。
熱氣騰騰的水霧幾乎要把帳篷頂給掀翻了。
江鼎整個人都泡在一個巨大的橡木桶裡,水麵上漂著幾層厚厚的乾花瓣(這是地老鼠從某個愛美的千夫長那裡順來的),手裡還端著一碗溫熱的黃酒。
“啊……”
一聲長長的、帶著顫音的歎息從木桶裡傳出來。江鼎把腦袋靠在桶沿上,閉著眼睛,感受著熱水順著毛孔鑽進身體,把積攢了三天的寒氣和疲憊一點點擠出去。
這是活著的滋味。
“標長……哦不,現在該叫江參軍了。”
瞎子蹲在木桶邊,手裡拿著一塊粗布巾,正殷勤地給江鼎擦背。這家夥現在換上了一身嶄新的皮甲,雖然隻有一隻眼睛,但那副狗仗人勢的德行卻是一點沒變,“您說,這李將軍到底是個啥意思?給您封了個‘參軍’,卻連個正經的官印都沒給,就給了這一頂破帳篷和這桶熱水?”
“你懂個屁。”
江鼎撩起一捧水潑在臉上,舒服地哼哼了兩聲,“這桶熱水,比官印值錢。這說明在李牧之眼裡,我是‘自己人’,是可以關起門來過日子的。要是真給我那個大印,讓我去跟那幫眼高於頂的將軍們混在一起,那才叫遭罪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瞎子壓低了聲音,“剛才我去領物資的時候,聽見那幫親衛說,朝廷派來的那個監軍太監,劉公公,正在中軍大帳裡發飆呢。說是要治咱們‘烽火戲諸侯’的罪,還要把您的腦袋砍了掛在旗杆上。”
“劉公公?”
江鼎睜開眼,眼底閃過一絲譏諷。
大乾王朝之所以爛,一半是因為皇帝昏庸,另一半就是因為這幫太監。打仗不行,搞錢內鬥第一名。
“讓他叫喚去吧。”江鼎從水裡站起來,露出精瘦但線條分明的上半身。
啞巴立刻拿著一塊寬大的布巾走過來,像伺候大爺一樣把他裹住。
“李牧之不是傻子。他既然敢把我帶回來,就有本事護住我。我現在擔心的不是那個沒卵子的太監,而是……”
江鼎走到帳篷口,掀開簾子的一角,看向外麵陰沉沉的天空。
“而是這天,又要變了。”
……
中軍大帳。
氣氛比外麵的冰雪還要冷上三分。
十幾位身穿重甲的將軍分列兩旁,一個個麵色鐵青,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。而在主座旁邊,還設了一把鋪著錦緞的椅子,上麵坐著一個身穿大紅蟒袍、麵白無須的中年人。
他手裡端著一盞茶,那根翹起來的小拇指上,戴著一個長長的金指套,在燭火下閃著寒光。
這便是朝廷派來的監軍,禦馬監掌印太監,劉瑾年。
“李將軍,咱家的話,你是不是當耳旁風了?”
劉瑾年吹了吹茶沫子,陰陽怪氣地說道,“那個叫江鼎的死囚,謊報軍情,點燃烽火,害得三軍妄動,空耗糧草。按大乾律例,這是斬立決的死罪。你不僅不殺他,還封他做什麼參軍?怎麼,這鎮北軍,是你李家的私軍不成?”
李牧之坐在帥位上,手裡拿著一份軍報,連頭都沒抬。
“劉公公言重了。”
他的聲音很平淡,就像是在說今天的天氣,“江鼎雖然手段過激,但他不僅保住了斷崖口的糧草,還全殲了黑狼部兩千精銳。功過相抵,甚至功大於過。我用人,隻看本事,不看出身。”
“本事?哼!”
劉瑾年把茶盞重重地往桌上一頓,“一個隻會用毒煙、下三濫手段的潑皮無賴,也能叫有本事?咱家聽說,他在斷崖口還私吞了戰利品,甚至逼著守軍給他做肉包子吃!這種目無軍紀的兵痞若是重用,朝廷的臉麵何在?聖上的威嚴何在?”
“臉麵?”
李牧之終於抬起頭。那雙深邃的眸子裡,閃過一絲讓人心悸的寒芒。
“公公,這裡是北境,是死人堆。臉麵擋不住蠻子的彎刀,也換不來百姓的安寧。若是能打勝仗,彆說是個兵痞,就算是條狗,我也供著。”
“你——!”劉瑾年氣得臉色發白,手指顫抖地指著李牧之,“好你個李牧之!你這是擁兵自重!咱家一定要上折子參你一本!”
帳內的將軍們都低下了頭,雖然心裡解氣,但也暗暗為自家將軍捏了把汗。這劉瑾年可是皇帝身邊的紅人,得罪了他,後勤糧草要是被卡一下,那可是要命的。
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。
“那個……打擾一下。”
一個懶洋洋的聲音突然從帳篷門口傳來。
所有人轉頭看去。
隻見江鼎穿著一身明顯大了一號的青色官袍,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,頭上還沒戴冠,濕漉漉的頭發隨意披散著。他手裡還拿著半個沒吃完的蘋果,正一邊嚼一邊邁過門檻。
“剛才好像聽到有人說我是狗?”
江鼎走進大帳,無視了周圍那一圈能殺死人的目光,徑直走到李牧之麵前,拱了拱手,敷衍地行了一禮。
“將軍,澡洗完了,身上舒坦了。您叫我?”
李牧之看著他這副德行,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,但眼底卻閃過一絲笑意。
“坐。”他指了指末尾的一張小馬紮。
“謝將軍。”江鼎也不客氣,一屁股坐下,然後才像是剛發現劉瑾年一樣,一臉驚訝地轉過頭。
“喲,這位穿得跟個紅包似的,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劉公公?”
“放肆!”劉瑾年身後的兩個小太監尖叫出聲,“見到監軍大人還不下跪!”
江鼎咬了一口蘋果,含糊不清地說道:“我這人膝蓋有毛病,跪天跪地跪父母,就是跪不下去沒根的東西。這是病,得治,可惜這裡沒藥。”
“你說誰沒根?!”劉瑾年氣得直接站了起來,那張白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。
“誰答應就是說誰唄。”
江鼎聳了聳肩,把蘋果核隨手往地上一扔,正好滾到劉瑾年的腳邊。
“再說了,公公剛才不是要砍我的腦袋嗎?都要殺我了,我還跪你?那我不是犯賤嗎?”
整個大帳裡一片死寂。
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將軍們都驚呆了。他們平時雖然也看不慣這閹黨,但表麵上還得客客氣氣的。誰能想到,這個新來的參軍,居然一上來就指著和尚罵禿驢,這也太……太剛了吧?
或者說,太流氓了?
“來人!給我拿下!亂刀砍死!”劉瑾年尖叫道。
但他身後的幾個侍衛還沒動,李牧之手中的茶杯突然重重地放在了桌案上。
咚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