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大川身體還是太虛,那藥湯灌下去仿佛抽走了他最後一絲氣力,整個人軟綿綿地陷在厚褥子裡,眼皮沉重得掀不開,隻含糊地哼了一聲,便又昏昏沉沉地躺下了,呼吸輕淺得幾乎聽不見。
孟懷瑾卻又出現了煩躁的狀態,這一次雖未再亂抓亂砸,卻更令人心焦。
他在屋子裡不住地打轉,眼神空洞地掠過熟悉的物件,仿佛什麼都認不得了,嘴裡念念有詞,聲音時高時低,誰也聽不清在說什麼,精神恍恍惚惚的,像是被困在了另一個混沌的世界裡。
最終被阿沅拿出來的藥材,熬製的“安眠湯”降服,勉強灌下去後,掙紮的力道漸漸小了,眼皮也耷拉下來。
紅袖和紫衣費力地將他攙扶到側屋安置下,由紅袖寸步不離地看著。
阿沅緊緊摟著娘親的腰身,把臉埋在那熟悉的、帶著淡淡皂角清香的衣料裡,這一覺睡得格外沉實,連夢都沒有一個。
補眠醒來的時候,隻覺得窗外透進來的天光都格外清亮,四肢百骸都舒展開來,精神倍爽。
柳氏一覺起來,也覺得眼皮不再沉重,心口那塊壓了許久的石頭似乎也鬆動了些。
這是他們到了這偏僻莊子後,睡的唯一一次安穩覺,沒有驚懼,沒有憂慮,隻有相依相偎的溫暖。
接近晚飯的時候,院門外終於傳來了動靜,紫衣風塵仆仆地回來了,身後跟著四個身材結實、手腳粗大的婆子和兩個麵黃肌瘦的小丫頭,回來就梳洗更衣去了。
婆子們看著都是四十出頭的年紀,眼神裡雖然帶著些小心翼翼和討好的神色,但不像是偷奸耍滑的。也身子骨硬朗,顯是能做活的。
幾人很快便被安排妥當:一個去守了院門,一個負責漿洗衣物,兩個手腳最麻利的直接進了廚房。
那兩個小丫頭最多不過八歲,長相普普通通,臉上還帶著初來乍到的怯懦,換上的新棉衣不太合身。眼神還算乾淨,跑腿傳話、灑掃庭院這些雜活總能應付。
紫衣回到自己屋裡匆匆換了身乾爽的夾棉衣裙,再過來回話時,先灌了兩大碗熱茶下去,那被寒風吹得有些發青的臉色才緩過來些,開口稟報:
“夫人,鎮子上的牙行裡人少,能挑的丫鬟更少,模樣周正些的早就被挑走了,就這兩個看著還算本分老實。”
她和青衣是親姐妹,當年雙親過世後,族裡人欺她們年幼,侵占了家產,姐妹倆無處容身。一個五歲,一個七歲,那年冬天差點凍死在雪地裡。
是柳氏心善,把她們撿回來,請醫問藥,精心養了一個多月才撿回了命。這份恩情,姐妹倆都牢牢刻在心裡,隻想著報恩。
“到了鎮子,奶娘便自行歸家去了,按您的吩咐,奴婢另外給周嬤嬤雇了輛穩妥的馬車,看著她上車走了。
那幾個婆子,奴婢也特意交代了牙人,務必遠遠地打發了,絕不讓她們再有機會靠近這一片。”
紫衣事無巨細地回稟清楚。
青衣這時撩起厚重的棉布門簾進來通傳:“夫人,王瘸子來訪,人外麵候著呢。”
得了允許,莊頭王瘸子不多時便樂嗬嗬地進了堂屋,他走路一高一低,手裡拎著的兩隻褪了毛的老母雞已經被青衣接過。
他臉上堆滿了笑,那笑容擠得一臉褶子都深了幾分,恭恭敬敬地朝柳氏行了個禮:“給夫人請安。這兩日都沒見您院裡的婆子過去拿雞,小的心下惦記,是不是大爺的身子又反複,燒起來了?”
說完,那眼睛還不甚安分地往裡屋方向瞟了瞟。
“勞你記掛,還是老樣子,藥是灌下去了,可總不見起色,人也昏沉的時候多。”
柳氏並不讓他坐,隻自己斜靠在椅背上,做出神情暗淡、心不在焉的模樣,手裡捏著帕子,指尖微微發白。
“王爺爺,爹爹快不行了。”阿沅突然搶著答話,聲音脆生生的,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人的臉,將他嘴角那幾乎難以察覺的、一絲極快掠過的扯動看得分明。
隨即她便被娘親輕輕捂住了嘴,“阿沅,彆胡說。”
“哎喲,我的小姐,童言無忌,童言無忌!大爺吉人自有天相,一定會好起來的。”王瘸子連忙躬身,語氣聽著恭敬,眼神卻飄忽。
他又轉向柳氏,帶著幾分關切的口吻道:“夫人也莫要太過憂心,仔細自己的身子。聽說這老母雞啊,放點火麻仁一起燉,最是滋補元氣,夫人不妨試試,給大爺補補。”
“煩莊頭掛心了,”柳氏扶著發鬢,眉頭微蹙,做出頭疼狀,眼睫一垂,眼眶便有些濕潤了,“他那樣子,哪裡還吃得下去這些油膩滋補的東西?每日能喂進去幾口清粥,我就念佛了。”
雪天裡,佃戶們大多都窩在自家屋裡貓冬,莊子上也沒什麼緊要事需要彙報,柳氏也擺出一副因丈夫病重而失了心氣、不願多談的模樣。王瘸子訕訕地又說了幾句閒話,便告辭走了。
出了院門,他還與那新來的守門婆子站住閒聊了兩句,聲音不高。
待那“噔噔噔”一輕一重的腳步聲遠去,竟是比兔子躥得還快。
阿沅踮起腳尖,小臉貼在冰涼的門縫邊,瞅著那道在雪地裡略顯蹣跚卻去勢匆匆的背影,小鼻子輕輕哼了一聲,低聲自語:“第一個露頭的狗腿子,記賬。”
青衣沒一會兒便掀簾進來,低聲彙報:“夫人,王瘸子沒多說什麼,隻跟張婆子講了幾句讓她儘心伺候主子之類的場麵話。臨走時,像是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,原來守門的李婆子哪去了?
張婆子還算機靈,按奴婢先前教的話回了,說李婆子家裡突然出了點急事,告假幾天回城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