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後的陽光斜射·進房間,在舊地板上切割出銳利的光與暗的界限,卻驅不散空氣中那股滯重的、混合著塵埃與陳舊紙張氣味的沉鬱。陸孤影坐在書桌前,麵前攤開的已不再是昨夜那疊淚痕斑斑的交割單,而是那本簇新的、標題為“韭菜行為模式分析交割單案例”的筆記本。在“案例006:杠杆絞索”之後,他留下了幾行空白。
指尖的筆懸停片刻,他落筆寫下新的標題:
案例007:恐慌殺跌錨定效應崩潰與損失厭惡的終極形態
然後,他重新閉上眼,讓意識沉入記憶的暗流,精準地捕捉另一個在交割單上反複出現、且往往與“追漲”相伴相生的核心模式——“殺跌”。如果說“追漲”是貪婪驅動下,為虛幻的未來支付過高的價格,那麼“殺跌”就是恐懼驅動下,為逃避當下的痛苦,在價值低點確認永久性損失。
記憶的畫麵,伴隨著一種與“追漲”時截然不同的、冰冷粘稠的質感,緩緩展開。
時間:2015年1月中旬。
市場背景:繼2014年底的一波“快牛”後,市場進入劇烈震蕩調整期。監管層開始警示風險,杠杆資金有所收斂,前期暴漲的中小盤股、題材股紛紛大幅回調。恐慌情緒開始滋生,但尚未演變成後來的係統性崩盤。
標的:002xxx“新海科技”(與案例004補倉的是同一隻,但這次聚焦於其“殺跌”節點)。
記憶的場景並非辦公室的集體狂熱,而是深夜的出租屋,獨自一人。
屏幕的光是房間裡唯一的光源,映著一張因缺乏睡眠和焦慮而憔悴灰敗的臉。原主陸孤影坐在電腦前,身上裹著件舊棉衣,卻仍覺得手腳冰涼。屏幕上,是“新海科技”的日K線圖,以及旁邊打開的、充斥著恐慌言論的股票聊天群窗口。
這隻股票,是他在2014年12月初,聽信另一個“李老師”關於“物聯網核心標的”、“訂單爆滿”的故事,在股價19.80元附近全倉買入的。買入後不久,股價確實隨著市場熱情小幅衝高至21元上方,他一度浮盈數千元,但並未賣出,幻想著“李老師”所說的“翻倍行情”。
然而,好景不長。隨著市場整體調整,“新海科技”也掉頭向下。起初,他並不在意,認為是“正常回調”,甚至還在股價跌至18元時,用手中最後一點閒錢補了一次倉(案例004的首次補倉)。但股價並未如他期望的反彈,而是繼續陰跌。
17元…16.50元…16元……
虧損在擴大。聊天群裡,最初那些和他一樣相信“李老師”的樂觀派漸漸沒了聲音,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的質疑、抱怨和恐慌。“是不是踩雷了?”“公司是不是有問題?”“李老師怎麼不說話了?”
原主的心也一點點往下沉。他每天無數次刷新行情,看著綠色的數字一點點吞噬他的本金。他開始失眠,半夜會突然驚醒,摸出手機查看股價。工作時也心不在焉,業績下滑,被主管點名批評,這又加劇了他的焦慮和煩躁。
“李老師”終於在群裡出現了,語氣已不複當初的篤定:“主力洗盤很凶悍,大家拿住!看好中長期邏輯!”但這蒼白的話語,在持續下跌的股價麵前,顯得如此無力。群裡的恐慌在蔓延:“洗盤有洗這麼狠的嗎?”“都跌了20%了!”“是不是該割了?等反彈再出?”
“割肉”這兩個字,像毒蛇一樣鑽進原主的腦子,又被他恐懼地甩開。不能割!割了就是真虧了!現在隻是浮虧,萬一明天就反彈呢?萬一“李老師”是對的,這隻是“黃金坑”呢?他反複用“已經跌了這麼多了,還能跌到哪去”來安慰自己,這是一種典型的“錨定效應”——他將自己的買入成本(19.80元)或曾經的浮盈高點(21元)作為心理錨點,任何低於此的價格都視為“虧損”和“不正常”,並傾向於期待價格回歸錨點,從而拒絕“止損”這個承認錯誤的痛苦決定。
時間進入1月中旬。市場調整加劇,係統性風險凸顯。“新海科技”的股價,在縮量陰跌多日後,某天突然毫無征兆地放量暴跌,一根大陰線直接砸穿了16元這個他心理上的“重要支撐位”,收盤於15.20元,單日跌幅超過8%。
這根陰線,像最後一根稻草,壓垮了他本就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。
那天晚上,記憶中的畫麵格外清晰。房間裡冷得像冰窖(暖氣壞了),他裹著棉衣坐在電腦前,手腳冰涼,但額頭和手心卻不斷冒汗。屏幕上的K線圖,那根刺眼的大陰線,像一個咧開的嘲諷的嘴。聊天群已經炸鍋,滿屏都是“崩了!”“破位了!”“明天還要跌!”“快跑吧!”的尖叫。偶爾有微弱的聲音說“超跌了,也許有反彈”,瞬間被更多的恐慌言論淹沒。
“李老師”沒有再出現。也許沉默了,也許已經被踢出群。這種“權威”的缺席,讓原主最後一點依托也消失了。他感到一種被遺棄的、孤立無援的巨大恐懼。
他死死盯著股價,腦子裡嗡嗡作響,充滿了各種可怕的想象:股價會跌到10元嗎?5元?會不會退市?他的錢會不會全部打水漂?父母那裡還欠著錢……信用卡賬單……下個月房租……
虧損厭惡心理,在此刻被放大到極致。人們對損失的痛苦感受,遠大於同等收益帶來的快樂。當潛在的損失(股價可能繼續下跌)變得似乎“確定”且“巨大”時,逃避這種痛苦的衝動,會壓倒一切理性計算。
“割了……割了算了……”一個聲音在他腦子裡瘋狂叫囂,“現在割,還能剩下一點……再不割,可能真的什麼都沒了……”
他顫抖著手,點開了交易軟件。賬戶界麵上,“新海科技”的持倉浮虧已經超過30%,觸目驚心。他的手指在鼠標上劇烈顫抖,幾乎無法精確移動光標。呼吸急促,胸口發悶。
“賣……賣掉……”他喃喃自語,像是給自己下達最後通牒。他切換到賣出界麵,輸入代碼,在“價格”欄,他下意識地沒有選擇“現價”,而是輸入了一個比現價(估算的次日開盤價,可能繼續低開)更低的價格——14.80元。這是典型的恐慌性·行為,為了“確保能成交”,不惜掛出更低的價格,加速損失確認。
“數量:全部。”
鼠標指針懸停在“確認賣出”按鈕上。
這一刻,時間仿佛被拉長。他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的聲音,能感覺到冷汗沿著脊椎滑下。腦海裡有兩個聲音在激烈交戰:
一個在尖叫:“快賣!賣了就解脫了!不用再每天盯著看它跌了!”
另一個微弱地掙紮:“萬一……萬一明天反彈呢?已經跌了這麼多了……”
但前一個聲音迅速占據了絕對上風。對“繼續下跌、虧損擴大”的恐懼,徹底壓倒了“反彈減少虧損”的微弱希望。對當下痛苦的逃避欲望,壓倒了對未來不確定性的忍耐。
他閉上眼,猛地按下了鼠標左鍵。
“委托已提交。”
瞬間,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。他癱在椅子上,大口喘著氣,像剛跑完一場馬拉鬆,虛脫,但又有一種扭曲的、如釋重負的感覺——那持續折磨他的、看著虧損不斷擴大的鈍痛,似乎暫時停止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種冰冷的、空洞的茫然。
他賣掉了。在股價經曆了大幅下跌、市場極度恐慌、個股技術破位的關鍵節點,他將“浮虧”變成了“實虧”。他完成了一次經典的“殺跌”——在恐懼的頂點,將籌碼拱手讓出。
記憶的畫麵沒有立刻結束。它快進到第二天。
股價並沒有如他恐懼的那樣繼續暴跌,而是小幅低開後,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托起,展開了一波持續數日、幅度超過15%的反彈。最高甚至觸及了16.50元上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