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靖垣麵對爺爺的反問,沒有直接去回答是還是不是,而是開始說明另外一種判斷:
“在農業時代,由於交通方麵的限製,由於經營範圍僅限於農業耕作,所以士大夫群體是天然具有地域性的。
“地方上的士大夫,與本地出身的朝廷官僚,組成理所當然的向黨群體,在朝廷上抱團與其他地方的鄉黨競爭。
“不同地域之間的士大夫群體,雖然有著最基本的共同利益,但是這種利益並不足以將他們真正綁定在一起。
“皇帝可以居中協調製衡,控製黨爭的範圍和烈度,進而控製官僚體係,統治國家。
“大明的地域性的黨爭,可能從永樂朝就已經開始了,並且貫穿了整個大明。
“但是到了工業時代,地域性的天然派係劃分,很可會迅速失效的。
“一者,廠商的東家們,可以在全大明範圍,甚至是全世界範圍經營各種行當。
“二來,全大明乃至全世界的廠商,可以利用公路、鐵路、飛機、電報非常方便的聯合起來,共同協調應對任何可能得敵人。
“其實皇室財團就是這種發展的一種極限狀態。
“如果不是大明的法律限製,把大量的產業交給了皇室財團專營,這些行業很可能會出現全大明範圍的超級財團。
“在開放了六大行業之後,這六大行業內部,同樣有可能出現這種規模的廠商。
“就比如說我自己,我如果不是出身皇家,而是一個普通商人的孩子的話,那我的所有發明創造肯定都是屬於這個商人家庭的產業。
“這些發明創造,在有一定的資本為基礎,有不算太差的經營能力,就能迅速膨脹到讓絕大多數人難以想象的恐怖程度。
“比如說,我一個人壟斷了全大明乃至全世界的汽車和發動機製造,我一個人壟斷了飛機發動機製造,壟斷了民用飛機的專利和製造與銷售。
“我的產業遍布全大明乃至全球的時候,我對地方和中央的官僚體係的影響,會達到什麼程度呢?什麼樣的官員才能抵抗我的侵蝕呢?
“我覺得,工業時代的工廠、商行的擴張速度,以及上限,都可能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。
“無論大明還是泰西,農業時代最強的商人,都是依附於君主和貴族而存在的。
“當時的商業是農業的副產物,商業無法取代農業的地位,但是工業可以。
“隨著工業時代的到來,泰西各國的東家們,從依附於貴族慢慢變成控製貴族。
“甚至是商人控製朝廷,進而自己派出代表組成朝廷,讓朝廷變成東家們內部的平台。
“到了那個時候,受賄甚至可以是合法的,因為這種朝廷本身就是資本角力場。
“本質上是一分錢一分權的世界,站在金錢的角度是完全公平的。
“誰的錢多誰的權力就大,隻是肯定要按照規定行賄,可以稱之為政治獻金。
“農業時代和農業時代的社會結構,雖然是沒有什麼本質上區彆的。
“但是農業時代的有效的管理和製衡手段,到了工業時代之後卻很可能會失效。
“因為要管理的事務的‘數量級’變了。
“我們必須調整對於官僚體係的限製的幅度了……”
朱靖垣知道,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時候,資本主義進入了帝國主義時代。
這次真的是是時代變了。
壟斷時代來了,巨型壟斷公司開始出現。
皇室財團的存在,限製了這種級彆的廠商的產生。
私人壟斷當然不好,但是過於壓製這種發展傾向,也是在限製大明生產能力的提升。
朱靖垣覺得,世祖皇帝留下的小冊子上,應該有相關的說明的。
果不其然,朱仲梁和朱簡炎聽到朱靖垣的這段描述,頓時就都出現了若有所思的表情。
朱仲梁慢慢的點了點頭:
“這麼說的話,的確需要鬆一鬆韁繩了……”
朱簡炎有些語調有些古怪的說:
“我大明自立國之初,皇帝就在不斷地與文官係統做鬥爭。
“從永樂時代開始,直到仁武朝之前,皇帝都是在持續不斷失敗的。
“皇帝的權威,隨著一代代的傳承,持續不斷地衰弱。
“到了天啟、崇禎時代,士大夫們的掌控的資源,已經威脅到了皇帝的地位。
“直到仁武朝,才在世祖皇帝手中扭轉了局勢。
“現在……靖垣你要我們回過頭來,去放任甚至增強官僚係統?
“雖然道理的確實有道理,但是這種事情就讓我心裡上有點難以接受……
“我非常擔心,這種選擇是不是正確……”
朱靖垣麵對父親的擔憂,也沒有直白的去勸說和保證,而是嘗試分析父親擔憂問題:
“官僚係統不是皇帝的敵人,如果這個係統有自己的意誌的話,肯定也不會希望自己成為皇帝的敵人的。
“因為皇帝本身就是官僚係統的最高領袖,也是整個統治集團的領袖。
“官僚係統的成員們,也都是統治階級的代表,都是統治集團的成員。
“雙方屬於同一個集體,根本利益其實是趨同的,雙方的矛盾屬於階級內部矛盾。
“皇帝把官僚體係擺在對立麵,那絕對是完全錯誤的思維。
“隻不過,皇帝作為一個群體的首腦和領袖,雖然希望自己的組織和群體能夠更加強大。
“但是卻不希望自己的手下裡麵,有能夠威脅到自己地位的人。
“可是他同時也需要拿出資源分給手下,以換取有能力的手下幫助自己維持統治。
“仁武朝之前,大明皇帝在跟文官係統的鬥爭中不斷失利,權威不斷衰減,根本原因並不是朝堂上的表麵上的鬥爭的勝負。
“最根本的還是對於土地和人口的掌控能力的喪失。
“農業時代的根本是土地和人口,任何一個皇帝的權威最為強盛的時候,就是它掌控的土地和人口最多的時候。
“但是皇帝要掌控足夠多的土地,就需要依賴官僚係統的運轉。
“放給官僚體係多大的利益和權力,允許他們膨脹到什麼程度,這個度很難掌握。
“在仁武朝之前,皇帝拿出來的資源,雖然也的確存在回收的可能性的。
“比如說奪爵抄家。
“但在絕大部分時候都是隻出不進的。
“因為大明的世爵不但是世襲的,甚至都沒有代降的說法。
“同時因為限製勳貴影響朝政,讓大量的人員拿著資源不乾活,白白的浪費資源。
“再加上仁武朝之前的皇帝的個人能力……相比之後而言隻能所比較有限。
“隨著皇帝不斷地向外賞賜、冊封,手中掌握資源也就越來越少了。
“隨著民間土地不斷的兼並,部分地主的土地越來越多。
“在這個過程中,作為群體首腦的皇帝,與群體成員所掌控資源的比例逐漸逆轉。
“當皇帝能夠實際掌握的土地和人口少到一定程度,民間力量控製的土地和人口集中到一定程度之後,皇帝就指揮不動官僚係統了。
“官僚係統從其他方麵得到的利益,逐步超過了皇帝可以給的利益。
“皇帝這個名義上的領袖,他手中掌控的資源,已經不足以壓製群體內的所有成員了。
“威廟老爺(崇禎朱由檢)對後宮和宦官的掌控能力,當然是超過熹廟老爺(天啟朱由校)的,否則也不能在朝廷上亂殺大臣的情況下,還能安安穩穩的活到仁武朝時代。
“但是他在朝廷上殺人,根本不足以影響實際局勢,反而讓官僚體係更加離心離德。
“威廟老爺將文官係統,將整個統治階級的代表團,將自己的同類地主們視為仇寇。
“那文官係統當然不會心甘情願的協助它去統治國家。
“整個官僚體係的利益和皇帝已經背離了。
“仁武朝之前,按照官方的戶籍統計,我大明三百年間人口完全沒有實際增長。
“土地更是不但不增加,反而減少了一大批。
“一般認為至少有和戶籍數量相當的人口,隱沒於那些耕讀傳家的士大夫的羽翼之下了。
“所以世祖皇帝首先徹底禁止了任何形式的奴役大明人的行為。
“然後讓土地資源形成了規範的製度。
“最關鍵的兩點,就是土地交易皇莊優先購買製度,以及傳統爵位的考核繼承製度。
“前者遏製土地在民間集中,防止統治集團內部的其他個體偷偷的做大。
“讓流轉的土地回到皇帝手中,確保皇帝始終控製著儘可能多的土地。
“後者確保統治集團始終保有統治能力,並付出最少的代價。
“回收失去治理能力的統治集團個體所占用的土地資源,轉讓給能夠提供治理能力的新的統治集團個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