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江北的車駛進羅刹縣城時,初冬的冷霧正裹著街邊的梧桐葉打轉。作為西南省曆史文化名城的新任縣委書記,他此番赴任,懷揣的是深耕基層、紓解民困的一腔熱忱,可車輪碾過縣城坑窪的柏油路,他望見的卻是沿街商鋪門楣上蔫耷耷的燈籠,和行人臉上掩不住的疲憊。
到任當晚,縣委辦張羅了一場接風宴,作陪的都是縣裡的處級乾部和各鄉鎮黨委書記,教育係統隻有教育局局長和分管副局長列席,校長層級的乾部根本沒資格踏入宴會廳的門。
酒過三巡,黃江北話鋒一轉,聊到了教育民生,“羅刹是曆史文化名城,教育根基得紮牢,師資配置、校園管理這些事,各位得多上心。”
這話音剛落,酒桌上的氣氛就冷了半截。教育局局長端著酒杯的手頓了頓,乾笑兩聲,扯著嗓子說:“黃書記放心,咱們縣的升學率年年攀升,各項指標都走在全市前列!”分管教育的副縣長跟著附和,可眼神卻一個勁地往桌下瞟,被黃江北追問師資流動情況時,更是支支吾吾,話鋒倉促轉到了“教師隊伍作風建設”上。
宴席散場時,黃江北剛走到酒店門口,就被一個縮著脖子的中年人攔住了去路。對方看著四十出頭,穿著洗得發白的夾克,手裡攥著個牛皮紙信封,見了黃江北就往旁邊的陰影裡躲,聲音壓得極低:“黃書記,我是城郊中學的校長……我知道我沒資格來赴宴,可這事,我實在是憋不住了。”
沒等黃江北開口,那人就往他手裡塞了張皺巴巴的紙條,轉身就鑽進了夜色裡。黃江北展開紙條,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刺得他眼仁發疼:“老師不敢說話,學生不敢喘氣。”
這反常的諱莫如深,讓黃江北心裡咯噔一下,埋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。
第二天一早,黃江北沒去縣委辦公室,反而徑直去了縣信訪局。信訪辦主任見新任書記親自到訪,愣了半晌,才猶猶豫豫地從抽屜最底層抱出一遝厚厚的匿名舉報信。“這些都是教育係統的來信,沒署名,也沒具體線索,我們……”
黃江北擺擺手,拿起最上麵的一封,信封上連郵票都沒貼,顯然是有人親自送到信訪局門口的。信裡的字跡同樣顫抖,寫的是城郊中學一位老教師的遭遇:想調去縣城陪讀高三的女兒,校長開口就要兩萬塊“協調費”,交了錢簽了字,教育局卡一道,縣裡分管部門再卡一道,層層扒皮後,調動的事還是石沉大海。
後麵的信,內容更是觸目驚心:農村教師周末強製住校,不遵守就通報扣績效;學生課間十五分鐘被擠占背書,中午不準睡覺;上課不能即興發揮,業務考試不及格就剝奪評優晉級資格……最讓人心寒的一封,是縣一中的年輕教師寫的,說自己因為給學生多講了一個曆史典故,被督查組通報批評,扣了三個月績效,現在整夜失眠,不敢進教室。
黃江北捏著這些輕飄飄的信紙,卻覺得沉甸甸的。他沒聲張,第三天一早便換上一身半舊的夾克,讓司機把車停在離縣一中一公裡外的巷子裡,步行往校園走去。
正是中午午休時間,本該是校園最安靜的時候,可縣一中的教學樓裡,每個教室都亮著燈。黃江北貼著窗戶往裡看,學生們一個個趴在課桌前刷題,有的揉著發紅的眼睛,有的打著哈欠強撐,連頭都不敢抬。走廊儘頭的辦公室裡,傳來班主任嚴厲的訓斥聲,一個戴眼鏡的女生低著頭,手裡攥著作業本,肩膀微微發抖——她不過是課間趴在桌上打了個盹,就被揪到辦公室補作業。
他又輾轉去了三十公裡外的鄉下教學點。剛進校門,就聽見一陣壓抑的哭聲。一位年輕的女教師抱著剛滿周歲的孩子,坐在操場的台階上抹眼淚。見黃江北穿著便裝,不像領導,她才哽咽著說出原委:孩子發燒到三十九度,她想請假回家照顧,校長卻拿著教育局的抽查文件,說“督查組隨時會來,缺崗就通報處分”。“我是老師,也是母親啊,”女教師的眼淚砸在孩子的棉襖上,“在羅刹,我們好像連做母親的資格都被剝奪了。”
黃江北站在寒風裡,看著空蕩蕩的操場,看著教學點斑駁的牆壁,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頭頂。接風宴後的深夜攔路、信訪辦裡的匿名舉報、暗訪時的親眼所見,三條線索擰成一股繩,將羅刹縣教育係統的沉屙痼疾,赤裸裸地展現在他眼前。
他攥緊了手裡的筆記本,上麵密密麻麻記滿了走訪見聞。暮色四合時,黃江北站在縣教育局的樓下,望著辦公樓裡亮著的燈火,低聲重複著那句話:“無所不用其極的壓榨和剝削。”
指尖微微顫抖,心裡卻已然有了決斷:這羅刹的沉屙痼疾,他必須治,也一定要治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