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沉進羅刹縣委大院時,三樓常委會議室的燈亮得刺眼。長條會議桌兩側,縣委班子成員悉數落座,桌上的青瓷茶杯騰著熱氣,卻驅不散滿室劍拔弩張的凝滯。
黃江北將一遝匿名舉報信和暗訪筆記“啪”地拍在桌中央,指尖重重碾過紙頁上觸目驚心的字句:“今天的常委會,不談國民生產總值,不談項目,專門議一議羅刹的教育亂象!這些東西,是我這三天走訪得來的實情——教師調動成了斂財門道,學生課間十分鐘都被擠占,農村教師有家不能回,一年兩百多名教師被處分!同誌們,這叫教育?這叫壓榨!”
話音未落,分管教育的縣委副書記胡塗猛地一拍桌子,站起身來:“黃書記,我不敢苟同!高考指揮棒一天沒變,應試教育就得一天狠抓!升學率是羅刹的臉麵,不刷題、不盯成績,孩子們怎麼考上好大學?怎麼走出羅刹?那些舉報,無非是個彆老師怕吃苦、想躺平!嚴抓有錯嗎?不嚴管,教育早亂套了!”
他的聲音震得窗戶嗡嗡作響,唾沫星子濺到了麵前的筆記本上。
宣傳部長莫無言緊跟著拍了桌子,作為土生土長的羅刹常委,他的語氣裡帶著一股子不容置喙的執拗:“胡書記說得對!我是本地人,羅刹的教育就是靠嚴管才有今天的名聲!狠抓師德師風怎麼了?學生中午不睡覺、課間補作業,那是老師負責任!農村教師周末住校,那是紀律要求!黃書記剛來,怕是不知道,鬆一尺,這些老師就得亂一丈!”
“還有!”莫無言指著舉報信,眼神裡滿是不屑,“這些匿名信,誰知道是不是彆有用心之人捏造的?過度渲染,隻會動搖全縣教育係統的軍心!”
紀委書記清了清嗓子,語氣冷硬如鐵:“教育領域風險重重,尤其是學校食堂,資金、食品安全都是高壓線,必須嚴抓!至於教師隊伍,師德師風是底線,一年處分兩百多人,說明我們執紀有力!隻有把這些害群之馬清出去,才能為教育教學質量保駕護航!那些被處分的,哪個不是觸碰了紀律紅線?沒什麼冤枉的!”
縣長羅大綱端起茶杯,猛地灌了一口,重重將杯子墩在桌上,瓷杯與桌麵相撞發出脆響:“我就說一句——教育強縣!羅刹是曆史文化名城,教育搞不好,就是我們這屆班子的失職,是對全縣幾十萬老百姓犯罪!抓,必須抓!不管用什麼手段,先把成績抓上去再說!”
他的話,像是給會議室的火藥桶又添了一把柴,胡塗和莫無言連連點頭,眼神裡滿是讚同。
黃江北靜靜地聽著,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,直到眾人的話音落下,他才緩緩站起身,目光如炬地掃過在座眾人:“同誌們,抓教育沒錯,嚴管理也沒錯,但關鍵是——依法依規!”
“強製學生刷題、剝奪課間休息,這是違背《義務教育法》的規定!教師調動層層設卡、雁過拔毛,這是赤裸裸的違法亂紀!教育局越權罰款、隨意扣績效,這是濫用職權!紀委動輒立案、粗放執紀,這是對黨紀國法的曲解!”
黃江北的聲音不高,卻字字誅心,砸在每個人的心上:“高考指揮棒不是壓榨師生的借口!教育強縣不是靠犧牲孩子的身心健康、踐踏教師的合法權益換來的!我們要的是有溫度的教育,不是冷冰冰的分數機器!”
他俯身抓起那遝暗訪筆記,翻到其中一頁,舉起來讓眾人看清:“這位農村女教師,孩子高燒三十九度,想請假都被拒,她說‘在羅刹,我好像連做母親的資格都被剝奪了’!同誌們,聽到這話,你們不覺得心疼嗎?”
一番話擲地有聲,會議室裡霎時靜得落針可聞。胡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,梗著脖子坐直身子,語氣硬邦邦的:“黃書記,您的話我聽明白了,但應試教育這條路,羅刹走了這麼多年,不是說改就能改的。這是常委會研究,我保留我的意見。”
話音剛落,莫無言立刻接話,態度同樣強硬:“我也一樣,我也保留我的意見!狠抓應試和師德師風,符合羅刹的實際情況,不能說變就變。”
兩人話音落下,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縣長羅大綱。隻見他端著茶杯,既不附和也不反駁,隻是慢條斯理地掀開杯蓋,又緩緩蓋上,一遍又一遍地往嘴裡送著茶水,滿室的凝滯裡,隻有茶杯碰撞杯墊的輕響,一下下敲在人心上。
黃江北看著兩人僵持的神色,又瞥了眼沉默喝茶的羅大綱,眼神愈發堅定:“從今天起,羅刹縣的教育工作,必須回歸法治軌道!所有違背教育法、教師法的管理手段,一律糾正!所有巧立名目的亂收費、亂罰款,一律取締!所有簡單粗暴的執紀行為,一律整改!誰要是再敢拿‘嚴抓’當幌子,行壓榨之實,縣委絕不姑息!”
窗外的夜色更濃了,黃江北望著牆上懸掛的“為人民服務”五個大字,語氣堅定如磐:“教育是民生之本,不是政績工具!我們今天坐在這裡,就是要給羅刹的教育,鬆綁,糾錯,還師生一片淨土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