汴京的冬夜,風硬得像塊鐵。
蘇軾的府邸位於城南,雖不及王詵府邸那般雕梁畫棟,卻也彆有一番清雅意境。然而今夜,這院中透出的寒意,卻比室外的霜雪更甚幾分。
書房內,燭火搖曳。蘇軾並未像往常那樣展卷讀書,而是背著手,在狹窄的過道裡來回踱步。他的影子被燈火拉得忽長忽短,像極了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緒。
王朝雲跪坐在案幾旁,正低頭整理著散亂的筆墨。她的手微微發抖,當硯台碰到筆架發出一聲脆響時,整個人猛地一縮,像是受驚的小鹿。
“先生……”她抬起頭,眼眶微紅,平日裡那雙清澈的眸子如今盛滿了驚惶,“若是……若是鄭五手裡的東西真的交給了禦史台,您會被流放嗎?”
蘇軾停下腳步,目光落在王朝雲蒼白的臉上,心中一軟。他走過去,輕輕按住她冰涼的手背:“朝雲,莫怕。身正不怕影子斜。鄭五不過是個市井無賴,訛詐錢財尚可,若要構陷當朝命官,他也沒那個膽子。”
“可是,程頤大人他在朝堂上那樣說……”王朝雲的聲音帶著哭腔,“他說您因恨司馬光大人廢除新法,才縱火燒毀舊邸。先生,您明明最敬重溫公(司馬光)的品德,這太冤枉了。”
“冤枉?”蘇軾苦笑一聲,轉身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,“在官場這口大染缸裡,黑白從來不是由事實決定的,而是由人心。程頤那老頭,平日裡滿口仁義道德,講究‘存天理,滅人欲’,實則心裡那點算計,比這汴河裡的淤泥還渾。”
他頓了頓,似乎想起了什麼,眼中閃過一絲憂慮:“我擔心的不是我自己的名聲,而是鄭五口中所謂的‘私通新黨’的書信。若是此事被坐實,那我蘇子瞻便是裡外不是人,舊黨視我為叛徒,新黨視我為棋子。”
就在這時,門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,緊接著是書童小坡怯生生的聲音:“先生,夜深了,奴才給您端碗熱湯來。”
“進來吧。”蘇軾收斂了心神。
門簾掀開,一陣冷風卷著雪花飄了進來。小坡端著一個托盤,上麵是一碗熱氣騰騰的參湯。他低著頭,步履顯得有些僵硬,走到案幾旁剛想放下,手腕卻不小心碰到了蘇軾放在桌邊的一枚鎮紙。
“哐當”一聲,鎮紙落地。
小坡驚慌失措地連忙彎腰去撿,寬大的袖口隨著動作滑落,露出一截布滿紅腫傷痕的小臂。
“慢著!”
蘇軾眼疾手快,一把抓住了小坡的手腕。
小坡渾身一顫,手中的托盤差點打翻,頭垂得更低了,幾乎要埋進胸口:“先……先生,奴才笨手笨腳,該死,該死……”
“這手臂上的傷,是怎麼回事?”蘇軾的聲音沉了下來,手指輕輕摩挲過那塊暗紅色的傷疤。那不是油濺的燙傷——油燙傷通常是散點狀,而這塊傷,邊緣整齊,中間卻有一個詭異的凹坑,分明是被火折子的銅口狠狠燙了一下。
“是……是後廚幫廚時,被熱油濺到了。”小坡結結巴巴地回答,眼神遊移,不敢直視蘇軾。
蘇軾盯著小坡看了半晌,眼神如炬。他雖是文人,卻也曾在密州、徐州捕盜治匪,這孩子的慌亂逃不過他的眼睛。
“今日晚飯並未用熱油炸物。”蘇軾緩緩鬆開手,語氣平淡得聽不出喜怒,“而且,這傷痕的位置,是在手腕內側。若是在灶台前忙活,傷應在手背。小坡,你在騙我。”
小坡噗通一聲跪在地上,渾身篩糠般顫抖:“先生……奴才……奴才隻是不想讓您擔心……”
蘇軾歎了口氣,正欲追問,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,伴隨著王詵家仆熟悉的呼喊:“蘇學士!蘇學士!我家駙馬爺請您立刻過府一敘,有要事相商!”
蘇軾眉頭緊鎖。這都三更天了,王詵身為皇親國戚,如此深夜急召,定非小事。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小坡,心中暗自盤算,最終決定暫且擱置書童的事。
“朝雲,替我更衣。小坡,你起來,把這湯喝了,然後在書房麵壁思過,等我國來再問你的話。”蘇軾丟下這句話,轉身向外走去。
出門時,寒風撲麵,蘇軾裹緊了身上的狐裘。他沒注意到,身後的窗簾縫隙裡,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——那不是小坡的眼神,那是一個被恐懼和仇恨填滿的靈魂的眼神。
……
半個時辰後,蘇軾抵達了城西的王詵府邸。
王府燈火通明,卻靜得出奇。往日裡這裡總是笙歌鼎沸,文人雅士徹夜長談,今夜卻連個巡夜的丫鬟都看不見。
蘇軾被直接領到了後花園的“寶繪堂”。這是王詵收藏曆代名畫的地方,也是他們這群蜀黨好友常聚的雅間。
然而,推開門,蘇軾卻感到一陣撲麵而來的壓抑。
王詵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,麵色鐵青,茶幾上擺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。屋內並非隻有王詵一人,角落裡還縮著幾個神色慌張的歌妓,此刻正低聲啜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