悶雷如同巨大的戰鼓,自天際滾滾而來,碾過漆黑如墨的夜空。慘白的電光不時撕裂黑暗,將青雲觀破敗的飛簷和庭院中狂舞的樹影映照得如同鬼魅。緊接著,豆大的雨點便劈裡啪啦地砸落下來,瞬間連成一片雨幕,籠罩了整個京城。
沈千塵剛為蘇小雅喂完今日最後一劑湯藥,正細心為她擦拭嘴角。窗外驟然亮起的閃電和緊隨其後的炸雷,讓他動作微微一頓。他走到窗邊,看著外麵瓢潑的大雨和如注的雨簾,眉頭微蹙。這樣的天氣,總讓他心神不寧,仿佛有什麼東西蟄伏在雨幕之後。
就在他準備關緊窗戶,隔絕這擾人的風雨聲時,一陣急促、慌亂,幾乎被雷雨聲淹沒的叩門聲,突兀地響起。
叩門聲帶著一種絕望的力度,執著地穿透雨幕,敲擊在觀門之上。
沈千塵本不欲理會。蘇小雅需要絕對的安靜,而他自身狀態也極差,實在不願再卷入任何是非。但那叩門聲持續不斷,夾雜著隱約的、帶著哭腔的呼喊,在風雨交加的夜晚顯得格外淒惶。
他歎了口氣,終究還是無法硬下心腸。拿起門邊一把破舊的油紙傘,推開觀門。
門外,暴雨如注,一個渾身濕透、單薄的書生正瑟瑟發抖地站在雨地裡,雨水順著他清秀卻蒼白的臉頰不斷流淌。他一見沈千塵,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,噗通一聲就跪在了泥水裡,聲音嘶啞顫抖:
“真人!沈真人!求您救命!救救晚生和幾位同窗吧!”
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,但他眼中的驚懼卻清晰可見。
沈千塵將他扶起,帶入觀門廊下,避開直接的風雨。“何事驚慌?慢慢說。”
書生如同驚弓之鳥,語無倫次:“是……是京郊那處荒宅!我們……我們幾個同窗貪圖便宜,暫時借住那裡溫書……可……可那宅子不乾淨!夜夜都有女子哭聲,淒淒慘慘……起初以為是風聲,可……可前夜開始,張兄和李兄就一病不起,胡言亂語,說看到白衣女鬼索命!晚生……晚生昨夜也聽到了,那哭聲就在窗外!真人,定是厲鬼作祟!求您前去降服,否則……否則我們都要死在那裡了!”
他邊說邊抖,顯然嚇得不輕。
沈千塵靜靜聽著,目光掃過書生。見他印堂雖有晦暗,但更多是驚懼過度、睡眠不足所致,身上並無陰邪纏身的黑氣。所謂的“厲鬼作祟”,恐怕多半是心理作用加上環境因素。
他本可給張安神符打發他走,但看著書生那驚惶無助的眼神,再想到蘇小雅此刻正需要靜養,若觀外真有邪祟徘徊,終究不妥。而且,他隱隱覺得,此事或許並非表麵那麼簡單。
“帶路。”沈千塵言簡意賅,返身回屋取了幾張常用的符籙和一小包朱砂,又看了一眼床上安睡的蘇小雅,確認無恙後,這才重新撐起傘,對那書生道。
書生大喜過望,連聲道謝,也顧不得渾身濕透,引著沈千塵便衝入了茫茫雨幕之中。
那荒宅位於京城西郊,確實偏僻。在電閃雷鳴中,一座占地頗廣、但明顯年久失修的老舊宅院輪廓顯現出來,黑漆漆地矗立在雨夜裡,如同一個沉默的巨人,散發著荒涼破敗的氣息。
書生不敢靠近,隻遠遠指著那宅門,聲音發顫:“就……就是那裡!”
沈千塵示意他在遠處等候,自己則邁步走向那扇虛掩著的、布滿蟲蛀痕跡的木門。推開時,發出“吱呀”一聲令人牙酸的怪響,在風雨聲中格外刺耳。
宅院內雜草叢生,殘破的亭台樓閣在閃電的映照下投下扭曲的影子。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黴味和塵土氣息。正如書生所言,一進入院內,便能聽到一陣若有若無、斷斷續續的女子哭泣聲,夾雜在風雨聲中,飄忽不定,確實容易引人遐想。
沈千塵凝神感知,眉頭卻微微舒展開。這宅院雖有陰濕之氣,但並無厲鬼凶煞特有的暴戾怨念。那哭聲……他循聲望去,目光落在主屋一側的窗戶上。那窗戶的窗欞結構頗為奇特,有幾個破損的孔洞。風雨穿過這些孔洞,因角度和風速的變化,便會產生那種類似嗚咽哭泣的聲響。
他走進主屋,裡麵更是破敗不堪,蛛網遍布。地上鋪著幾張簡陋的草席,想必是那幾個書生臨時的床鋪。空氣中除了黴味,還隱隱有一股……淡淡的、不易察覺的腥氣?並非血腥,更像是某種潮濕環境滋生的菌類或腐敗植物的氣味。
他蹲下身,仔細檢查草席和周圍地麵,在一些角落發現了細微的、顏色異常的黴斑。這種黴斑散發的氣味,吸入過多,確實可能導致體質虛弱者產生幻覺、頭暈乃至生病。那兩位病倒的書生,多半是因此中招。
事情似乎很清楚了。所謂的“女鬼哭聲”是風聲,“鬼壓身”致病是黴斑致幻。一個典型的因環境和心理導致的“鬨鬼”事件。
沈千塵直起身,準備出去告知那書生結果,並讓他儘快帶同窗離開此地,找個郎中好生調理。
然而,就在他轉身欲走之時,目光無意間掃過院落角落一口被荒草半掩的古井。井口以青石壘砌,看上去有些年頭了。就在那道閃電再次劃破夜空,將院落照得亮如白晝的瞬間——
他感知到了一絲極其微弱、卻異常純淨的……執念。
並非厲鬼的怨毒,也非妖邪的陰冷,而是一種沉澱了不知多少年月的、帶著深深委屈與不甘的殘存意識,如同水底沉睡的珍珠,微弱地散發著光芒,與這宅院的汙濁氣息格格不入。
沈千塵腳步頓住。他走到古井邊,雨水順著他的傘沿流淌成線。他伸出手指,輕輕觸碰那冰涼濕滑的井沿。
一段破碎的畫麵,伴隨著那絲執念,湧入他的腦海:
一個穿著粗布衣裙的年輕女子,麵容模糊,跪在井邊,無聲地流淚,眼中滿是絕望與冤屈。她似乎想說什麼,卻發不出聲音,最終,身影緩緩消散,隻留下那口古井,以及井中沉澱了無數歲月的、無聲的悲傷。
這並非害人的惡靈,隻是一個因冤屈而未能完全消散的殘魂,被禁錮在這口她可能殞命或與之有深刻關聯的古井旁,年複一年,重複著悲傷的情緒,偶爾影響到感知敏銳或氣場虛弱的人。
沈千塵沉默了片刻。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,這殘念太過微弱,甚至無法主動影響現實,假以時日,會自行徹底消散。或者,他也可以一張驅邪符將其打散,省時省力。
但他沒有。
他想起了地宮中那些沈家軍的忠魂,想起了玉璣子那充滿悲劇色彩的末路,想起了蘇小雅為淨化“魙”而燃儘的壽元……天地之間,存在的不僅僅是簡單的正邪對抗,還有許多無奈、冤屈與未儘的執念。
他收起傘,任由雨水打濕了他的道袍。就著偶爾亮起的閃電光芒,他取出朱砂,以指代筆,凝聚一絲微不可察的靈力,在古井冰涼的青石井沿上,緩緩繪製了一道並非用於攻擊,而是用於“安魂”、“撫靈”的特殊符籙。
符成之時,淡淡的、溫和的金色光暈自符文中散發出來,如同暖流,輕輕包裹住那口古井,滲透下去。
那縈繞在井邊、若有若無的委屈與不甘的執念,在這安魂符文的撫慰下,仿佛得到了傾聽與理解,開始緩緩平複、消散。那斷斷續續的“哭聲”,似乎也隨著風雨聲,漸漸歸於沉寂。
沈千塵能感覺到,那縷殘存的意識,在徹底消散前,傳遞來一絲微弱的、如同歎息般的感激。
他重新撐起傘,轉身離開了這座荒宅。外麵的雨勢似乎也小了一些。
找到在遠處焦急等待的書生,沈千塵平靜地告知他:“宅內並無厲鬼,乃是風聲與陳舊黴斑致幻。你那兩位同窗,需儘快搬離,尋醫問藥,靜養即可。日後,此宅當可安寧。”
書生將信將疑,但見沈千塵神色篤定,且此刻細聽,那“女子哭聲”似乎真的消失了,這才千恩萬謝。
回到青雲觀時,已是後半夜。雨停了,雲散月出,清冷的銀輝重新灑滿大地。
沈千塵換下濕透的道袍,擦乾頭發,走到西廂房。蘇小雅依舊安靜地沉睡著,呼吸平穩。他坐在床邊,看著她恬靜的睡顏,想起方才荒宅井邊那縷得以安息的執念,心中一片平和。
他輕輕握住她的手,低聲道:“小雅,今日雖未找到救你的法子,但能助一縷無辜殘魂得以解脫,也算……積了一份功德吧?但願這份功德,能回向於你,護你早日醒來。”
窗外,月色正明。經曆了一場小小的、真實的“靈異”事件,沈千塵的心境,反而在付出與撫慰中,得到了一絲奇異的安寧。或許,行善積德,亦是修行,亦是希望的一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