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精力都放在這個案子,朕來了,浙江還田,你如何交差?已經很好了。”
侯於趙之前的主要精力都在還田上,對於義烏奏聞之事,他能抽個功夫詢問,已經是給出了回應,多少類似的狀告,都是石沉大海,音信全無。
王崇古是真的人老成精,他很清楚的知道,這件事,僅僅依靠遠洋商行的商總們根本辦不了,真的是義烏縣衙對上了遠洋商行,遠洋商行必敗無疑,權力的任性,絕非商總們所能夠抵抗的。
真正讓邱俊池無法反擊的是金華府知府衙門。
“邱俊池對所有事一清二楚,為何不能直接找到臣呢?”侯於趙有些無奈,這案子,本來可以在陛下來之前,就辦妥的,而不是讓陛下自己去發現。
“邱俊池當然不能直接找你,他直接找你,不是越級上告嗎?”朱翊鈞笑著解釋了一句,侯於趙的想法是有問題解決問題,但邱俊池要考慮越級上報的後果。
一旦告了,連個響聲都沒有,恐怕日後,邱俊池也不必在官場混下去了,即便邱俊池告訴了皇帝陛下,也是訴苦、請皇帝說和,而非告狀。
皇帝如何處置那是皇帝的事兒了,如果在皇帝這兒告狀,都告不出什麼結果,邱俊池也隻能讓義烏人受這份委屈了,彆無他法。
“那倒也是。”侯於趙看著卷宗說道:“臣有失察之罪。”
“確實有失察之罪,但朕赦你無罪。”朱翊鈞搖頭,失察是肯定失察了,但朱翊鈞選擇了特宥。
“罰俸、官降三級都不行,隻能是無罪,你還要留在浙江,防止還田反複,朕若是給你任何的懲罰,都會讓你陷入絕對的被動之中,你和申時行不同,甚至和閻士選不同。”朱翊鈞講清楚了其中的緣由。
申時行是張居正的嫡係門生,是張黨的核心人物之一,他的背後是整個張黨。
侯於趙的背後,就隻有皇帝本人了。
一旦皇帝給了侯於趙任何的威罰,本來就飽受攻訐的侯於趙,就會被群起而攻之,侯於趙甚至有可能步了朱紈自殺明誌的後塵,十分不利於還田令的維持。
侯於趙的無漏金身是不能破的,至少在他離開地方之前,都不能破,侯於趙可以不懂官場的這些規矩,但朱翊鈞要懂,而且要精通,保不住做事的臣子,要他這個皇帝乾球用?
朱翊鈞發揮了封建帝王的局限性,但憑自己的喜惡做事,特赦侯於趙失察之罪。
“臣叩謝聖恩。”侯於趙眉頭緊蹙的說道:“臣之前就一直覺得寧波遠洋商行有問題,但說不出來問題在哪兒,現在看來,的確有問題,這寧波遠洋商行的商總,居然是金華府知府張問達的女婿。”
“所以,實際上寧波遠洋商行的商總,是金華知府本人張問達。”
朱翊鈞點頭後又搖頭,開口說道:“也不能這麼說,首先,商總的確是曹學成,因為商行所有事兒,都是曹學成在管,但,張問達也對商行有著絕對的影響力。”
“曹學成這個女婿,是張問達精心挑選出來延續家族輝煌的人物,如果老趙你理解不了,就想想每科榜下抓婿的鬨劇,就清楚了。”
科舉製前後的中原,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中原。
在科舉製度完善之前,世家大族世世代代的把持著權力,不會旁落,權力是世襲製的,舊時王謝堂前燕,不會飛入尋常百姓家。
但在科舉製完善之後,人們就必須要麵對一個問題。
那些靠著能力和才華在複雜競爭中,脫穎而出的一代人,在掌握了權力、財富、資源後,由於‘能力’不能通過血脈遺傳,所以會生出不成器的二代、三代子孫後代來,無法繼承自己的權力、財富和資源。
讓這些叱吒風雲的大人物們,甘心接受自己的兒孫是個廢物,並且讓廢物認命,這些大人物怎麼可能甘心?
這時候,第一代人必然會為了阻止兒孫在自己生前,階級向下滑落,而各顯神通、不擇手段,甚至不惜使用對行業產生強烈破壞性的手段,來提攜後人。
這裡麵最常用的一種手段,就是榜下抓婿。
當然女婿在老爺死後,就會變心,因為老爺已經沒了,沒辦法提攜自己了,隻能靠自己個人奮鬥難前行的時候,女婿也多半靠不住,因為人走茶涼,老爺的餘蔭,幫不了多少。
除了榜下抓婿之外,還有一種辦法就是過繼,李開芳和李開藻故事,就是如此,同宗同族把有才能的孩子過繼到自己家裡,保證家族的興旺,也是一種行之有效的辦法。
除了榜下抓婿、過繼之外,就是收義子了,大明勢要豪右十分喜歡收義子,因為一些義子功成名就後,會照顧到自己家。
這些手段,都是為了一個目的,為了家族的長盛不衰。
江南止投獻的風力輿論如此猛烈,也和這方麵有很大的關係,大明朝廷管的實在是太寬了,什麼都管,什麼都限製,遠不如胡元朝廷的散漫。
隻要做了包稅官,把稅交夠了,胡元朝廷什麼都不管,家族可以一直掌握權力。
當然,士大夫們也是抱著這種心態,在南明和韃清的對決中,選擇了韃清,後來他們發現,韃清和胡元不一樣,韃清比大明管的還要寬,還要嚴,開門揖盜了屬於是。
“張問達和他的女婿曹學成,敢這麼乾,寧波遠洋商行的其他商總們,居然不聞不問,皆為共犯。”侯於趙發動了立場判定。
金華府知府和他的女婿不乾淨,這其他商總有共謀、包庇和縱容之罪。
紹興府知府把自己的‘侄孫’安插到了遠洋商行內,這個侄孫可不是侄孫,是紹興知府最愛的小孫子,名義上過繼到了旁支,但一直養在身邊,從名義身份上看,隻有同姓和遠方表親的關係。
寧波府就更過分了,從上到下,從知府、師爺,到推官、六房,再到各知縣,都把自家的子侄安排到了商行裡食利,可謂是大快朵頤。
僅僅查到了的賬目,就超過了三百萬銀。
三天的時間還是太少了,按照過往的經驗,這次權力尋租的涉案規模,恐怕要奔著千萬銀的規模去了,甚至更多。
駱秉良擅長梳理賬目追查銀路,趙夢佑則擅長掘地三尺、瓜蔓連坐,這二位緹帥一出手,再加上緹騎部門的特殊性,就讓情況變得一目了然了起來。
朱翊鈞看著侯於趙說道:“看來朕還要在浙江,再叨擾侯巡撫月餘了,不把案子查清楚,朕這麼走了,浙江還田的苦,就白受了,浙江最好的出海口就在寧波,寧波遠洋商行卻變成了坐地虎,不利於浙江發展。”
“臣榮幸之至。”侯於趙趕忙俯首說道。
朱翊鈞在義烏停留了七天左右,離開了義烏,回到了西湖行宮,說是行宮,不過是彆苑罷了,回到西湖行宮的那天,天空飄起了如紗如霧的綿綿小雨。
南方的雨和北方的雨是完全不同的。
北方的雨,落下的時候,往往夾著泥沙,落在哪裡,哪裡都是泥斑,密密麻麻看起來格外的瘮人,宮裡的宦官每次下雨後,都要把皇宮頂部的琉璃瓦擦洗一遍,否則就無法金光熠熠了。
而南方的雨,則是滋潤美豔之至了。
王夭灼坐在藤椅上,手輕輕的伸了出去,觸碰到了江南的雨,江南的雨如同新繅的蠶絲般柔順。
“江南的雨是活的。”王夭灼讓雨水順著指間滑落,滿是笑意的看著雨中的西湖。
雨落在琉璃瓦上,化作了陣陣的煙氣,沿著飛簷翹角織成了雨幕,籠罩在細雨之中的宮闕,金碧輝煌立刻變成了水墨丹青。
風吹動雨掃過了湖麵,萬千雨滴如同銀針一樣,將湖水刺出細密的陣陣漣漪,那些漣漪還未蕩到岸邊,就被新落的雨滴,撞碎在了湖光之間。
西湖紅蓮在風雨中搖曳著身姿,花香隨著風夾著雨的濕潤,飄回來遊廊之中。
遊廊外的青石板路,泛著蟹殼青的光澤,幾個梳雙螺髻的小宮女,提著裙裾在細雨中,繡鞋尖,沾的泥漿都帶著極淺的荷花花色,分不清楚是落花,還是刺繡。
“煙雨江南,自然是極美的,但是娘子穿的如此單薄,也不怕著涼。”朱翊鈞拿了件薄氅披在了王夭灼的身上,看著煙雨江南。
西湖的煙雨,是如煙的細雨,落入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西湖;是青青的柳色,在青瓦白牆之中搖曳;是亭台樓閣,流淌的詩意綿綿;是斷橋上,行人如織的油紙青傘。
江南好,風景舊曾諳。
“盈嘉公主要走了,周姐姐哭的跟個淚人一樣,哎。”王夭灼裹了裹身上的大氅,看著如霧般的西湖美景,有些感慨。
盈嘉公主朱軒嫦和駙馬都尉殷宗信,已經上疏打算離去了,再不走信風就要變了。
這年月,所有的離彆都是生死離彆,不知是否可以再見。
忠孝不能兩全,盈嘉公主要去赤軍山陪丈夫一起戍守,公主和駙馬都選擇了忠於國事。
赤軍山離呂宋極遠,殷正茂年紀也大了,年邁的他,膝下無兒無女無孫繞膝,極其孤獨。
周德妃自然知道女兒一定會離開,但事到臨頭,還是舍不得,她這個女兒雖然不是親生的,但是她帶大的,患難與共,感情甚篤。
“駙馬說,還是會回來的。”朱翊鈞也寬慰過幾句,周德妃又有了身孕,怕影響到了孩子,才強忍住了悲傷。
“哎。”朱翊鈞也對著西湖歎了口氣,潞王朱翊鏐選好了要就藩的地方,響應皇帝開海的號召,準備前往海外就藩,隻不過,去的地方很遠很遠,在大洋彼岸,金山城。
葡萄牙王室有出海的習俗,泰西大航海的發端,是葡萄牙王子航海者唐·阿方索·恩裡克,而朱翊鏐對金山的興趣極其濃厚,他主動請纓,前往金山就藩,也省的反賊們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了。
大洋的彼岸,即便是再過幾百年,還是天塹。
朱翊鈞倒是讚同,可是宮裡的李太後一定不讚同。
李太後對潞王是代償式的溺愛,大兒子要做皇帝不能寵,而且要十分嚴厲,李太後就把所有的愛,連帶著補償,全都給了潞王。
李太後明確反對潞王就藩海外,甚至不想讓潞王就藩到地方,就一直留在京師。
可是潞王就藩是國事,李太後也無能為力。
大明後宮不能乾政,一旦乾政,大臣們就會把祖宗成法的殉葬搬出來說事兒,李太後無法影響潞王就藩之事,但李太後確實會非常傷心,如此就藩海外,和死了,又有什麼分彆。
而且,日後這類的海外就藩,會越來越多,朱翊鈞也會把自己幾個孩子就藩海外。
“國事家事天下事,事事兩難。”朱翊鈞抱著王夭灼,享受著片刻的安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