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廠是誰的官廠?
名義上官廠是大明的官廠,屬於朝廷集體所有,但具體到歸屬上,大明官廠是陛下的官廠,畢竟大部分的官廠,都是陛下真金白銀砸出來的。
張問達被一句話憋得喘不過氣來,他終於理解了王崇古這種人的難纏,能一步步爬到內閣的人,真的沒有一個簡單的。
“王次輔啊,這些官廠名義上是陛下的,但實際上,又在地方,你覺得這些官廠,真的屬於陛下嗎?就算是現在屬於,日後呢?我不動手,有的是人動手。”張問達繼續表達自己的觀點,他不是在狡辯,他說的是實情。
他都要死了。
這些官廠今天是陛下的,也是地方的,但明天注定是地方的。
“你說得對。”王崇古的手在拐杖上搓動了兩下,歎了口氣,這種事大明已經經曆過一遍了,永樂年間的住坐官廠,最後不都到這些勢要豪右的手裡了嗎?
正如張問達所說的那樣,他不動手,有的是人動手。
張問達繼續說道:“陛下雷霆之怒,我已然是必死無疑,這老話說的好,人之將死其言也善。”
“王次輔,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這個工黨黨魁,你能允許某個官廠一直賠錢嗎?或者說,陛下能容忍官廠一直賠錢嗎?”
“丁亥學製可以賠錢,馳道可以賠錢,可是這些官廠呢?而且這些個官廠,賠錢的原因,是僵化、是臃腫、是貪腐,同樣是有人在裡麵大撈特撈,也不比我好到哪裡去。”
“抱著儒家經典不撒手的舊貴人裡有壞人,遵循朝堂政令開海的新貴們也有壞人,官廠裡就沒壞人了嗎?”
“王次輔,我就是個知府,這官說大,在金華府是很大,但也不算大,上麵還有布政司、按察司,還有巡撫衙門,我就是一個四品官,沒有官廠一些人的配合,我哪有那麼大的能耐?”
“如果不能容忍官廠一直賠錢,而且它真的經營不利,是不是允許他關門呢?”
張問達這個問題有點繞,如果真的按照優勝劣汰論去理解,物競天擇,適者生存,不適者淘汰,那這些個過時的、經營不善的、過於臃腫的、過於僵化的官廠,是不是要讓它關門?不讓它關門,朝廷一直養著嗎?
朝廷養得起嗎?
官廠,有直接隸屬於朝廷的官廠,有隸屬於布政司的官廠,有隸屬於府州縣的官廠,甚至隸屬於縣衙的鐵冶所,朝廷哪來的銀子養著這麼多的食利者?
大明能養十萬京營,十六萬的水師,已經是極限了。
張問達的話,王崇古作為工黨黨魁,當然聽得明白,生產力的增長跟不上不事生產食利者增長速度,陛下、朝廷養不起這麼多的食利者,那就不能容忍官廠持續虧損,自然就要允許官廠關門歇業,讓住坐工匠由匠籍轉為民籍。
隻要遵循優勝劣汰,就會有人趁機投機取巧,從中上下其手。
今天寧波府、紹興府、金華府三家官方被侵吞,明天隻會更多。
“你這個問題問的很好。”王崇古又頓了一下龍頭拐杖,有些無奈。
其實,極限自由派也要麵對這個問題,在物質不夠豐富的時候,尚且需要勞動力出賣勞動,生產足夠的物質,就需要對勞動者分配,讓他們安心勞動;
可是在物質極度豐富的情況下,就可以不用對勞動者分配了,一心一意的搞封建和人身壓迫就夠了。
手工工坊和機械工坊,對利潤的分配就有所不同,很多織娘、織工對於那些咆哮的蒸汽機,由衷的恐懼,機械越多,恐怕織娘和織工的營生隻會越來越難做。
一台升平七號蒸汽機能頂得上三百名織工、織娘,這怎麼不讓他們恐懼。
“就像是沒有地獄的傳說,那些傳教士,還怎麼兜售恐懼,吸納教徒呢?所以朝廷要允許官廠關門的,基於這種恐懼,會倒逼官廠自我革故鼎新,自我清汰代謝。”
“人不患寡患不均,我這官廠拚命乾賺了錢要上貢到國帑內帑,然後朝廷發國帑內帑養一群懶漢,時日一久,這賺錢的官廠就不會賺錢了。”
“就是按著矛盾說的綱常去思考,官廠有賺一定有賠,朝廷不是無所不能,這優勝劣汰,就是顛不破的真理。”張問達重重的歎了口氣。
王崇古眉頭緊蹙的說道:“你講的很對,要允許官廠關門歇業,但這就是你偷陛下東西的理由嗎?恐怕不行。”
“是不是覺得我在為自己的罪行辯解?不是這樣的。”張問達的麵色有些輕鬆的說道:“我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,隻是沒想到會來的這麼快而已,被抓了,反而踏實等死,刀沒落下的時候,才是最煎熬的。”
“現在,我隻需要等死就行了。”
“我就是巧舌如簧,陛下還能不殺我?顯然不能,人都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。”
在大明,連皇帝都不能例外,世宗皇帝的手段,已經是權術的巔峰,臨到了,還被海瑞臭罵了一頓,釘在了曆史的恥辱柱上,動彈不得。
“除此之外,還有一件事,這經濟如同潮水,有漲潮也有落潮的時候。”張問達看王崇古不說話,就自顧自的說起了自己對經濟的理解。
“哦?”王崇古坐直了身子說道:“這個漲潮、落潮的說法,詳細說說。”
張問達思索了很久,才開口說道:“在我看來,就是社會總負債在增加的時候,就是漲潮,這個時候,放眼望去,全都是機會,無論做什麼,都可以乘風而起。”
“可到了還錢,也就是社會總體負債不再增長,要降低,要還債,要化債的時候,就是落潮,這個時候,放眼望去,可謂是白骨皚皚,屍橫遍野。”
“總負債是不可能一直增加的,負債就是寅吃卯糧,寅年吃了卯年的糧食,那到了卯年,你就一定要餓肚子,這裡麵最大的衡量指標,就是利息。”
“一旦利息開始下行,就開始落潮,這個時候,不滿的情緒就會如同野草一樣叢生,朝廷就是用儘一切辦法,也是逆勢而為,很難有什麼成效。”
“治強易為謀,弱亂難為計是也。”
張問達是正經的進士出身,不是恩蔭官,他這種人,壞是壞,不是蠢,他是一步一坎兒越龍門,才考中了進士,一步步的走到了今天,他對家事國事天下事也有自己的思考。
究竟要用什麼去衡量經濟上行和下行,用利息多寡去衡量就足夠了。
當錢莊的利息高的時候,說明哪哪都是機會,哪哪都缺錢,經濟一片的火熱;
當錢莊利息開始降低,就進入了下行周期,貓著過冬才是上策中的上策。
張問達話鋒一轉,帶著幾分冰冷說道:“這漲潮退潮,終歸是有一批魚要死在沙灘上,經濟的上行下行必然伴隨著不破不立,但有些魚明明已經擱淺了,還要蹦躂,不肯去死,這個時候就得有人幫他們去死。”
“因為他們不肯甘心赴死,就會死更多的人,甚至是危及江山社稷,曆代王朝更替,亦是如此。”
“陛下不惜名,嗜殺人,其實很好。”
“總需求和總供應是有根本矛盾的,因為分配是不可能公平的。”
“肉食者為了利潤,會盲目無限製的擴產,而分配不公,讓廣大勞動者可支付的需求,跟不上這種擴產的速度,最終導致總供應相對總需求過剩。”
“在下行周期,這種現象尤為的明顯,這個時候,朝廷就要動手殺人,殺一批該死卻不肯甘心去死的人,清汰一批民坊和官廠,走過下行周期。”
“你這歪理倒是有幾分道理。”王崇古倒是對張問達說的這些,有些認可。
張問達用漲潮和落潮去描述經濟的上行和下行,用利息的高低為標準去衡量,並且用矛盾說,去分析了為何會出現漲潮落潮這種現象。
分配是無法做到絕對公平,總供應和總需求會失衡,就會爆發危機。
解決危機的辦法,隻有殺人和破產。
張問達看著王崇古往前湊了湊身子說道:“這愚人千慮必有一得,我還真琢磨出了一個辦法,應對這種情況。”
“哦?”王崇古有些好奇的說道:“你想到了什麼辦法?”
張問達立刻說道:“王次輔,這官廠就一定要官衙自己經營嗎?官廠有自己的毛病,民坊也有自己的毛病,我們是不是可以取長補短呢?”
“我有的時候在想,朝廷做大東家,最少占比60%以上,剩下的交給民坊,民坊的大掌櫃們,負責實際的經營。”
“朝廷主管衙門,就隻考成利潤,沒有獲得利潤,甚至損失本金,朝廷就要介入稽查,一旦這官民聯營的工坊有了問題,朝廷也可以以淩駕一切之上的姿態,介入其中詳細稽查,對問題進行糾正。”
“介入糾正之後,再抽身而去,讓大掌櫃們繼續經營。”
“就像你和你的女婿曹學成那樣?”王崇古先是嗤笑了一聲,本來他對張問達的法子有些嗤之以鼻,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了張問達這番話裡的重點,考成。
考成二字,考成和升轉息息相關,為了保住自己的官帽子,大明官選官這個階級,真的什麼都能乾得出來。
“曹學成還是很有本事的。”張問達無奈的說道:“他千辛萬苦求娶了我家女兒,娶到手了,反倒是,整日裡跟前妻不清不楚,哎。”
王崇古有些驚訝的問道:“你知道曹學成殺妻之事?是之前就知道,還是入獄後才聽聞?”
“他動手的時候,我就知道了。”張問達倒是坦然,曹學成乾這種事,瞞得住百姓,瞞不住他這個知府老丈人。
都不用張問達親自盯著,曹學成讓寧波府平事,寧波府也是看在他張問達的麵子上,才幫的忙。
張問達的女兒,也不是一開始就那麼蠻橫,而是知道了曹學成和前妻廝混,才開始變得越發的刁蠻,最後夫妻連貌合神離的表麵夫妻,都很難維持了。
“你明知道這是條不歸路,為何還要走呢?”王崇古有些想明白,為了銀子,連命都不要了嗎?銀子真的有那麼重要嗎?
王崇古是個很惜命的人,他可以舍棄銀子,換自己活下去。
張問達一攤手搖頭說道:“我之前也不知道是不歸路,走著走著,才突然發現已經沒了退路。”
不是誰都能看得清楚腳下的路,通向了何方,幡然醒悟時候,其實已經晚了。
“你死罪難逃,但陛下寬仁,會把你的家人流放到金池總督府,你也不必擔心老母親和妻子,這金池缺人缺的厲害。”王崇古站了起來,結束了這次的審問。
“大小金池,真的有金礦,我聽說那邊還有良田萬頃,可是真的?”張問達還是問出了自己關切的問題。有田,人才能好好活,畢竟金子不能充饑。
王崇古搖頭說道:“良田萬頃?不不不,是良田百萬頃。”
“如此,那就謝過王次輔了。”張問達聽聞此言,才鄭重的拜了下,送彆了王崇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