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機械廠從建立,就像是帶著原罪一樣,成為了北衙西山煤局的另外一麵,告訴大明皇帝,失去了監察的官廠,權力失控後,官廠會是一個能把一斤煤賣到200文的地方。
緹騎進入上海機械廠後,發現的問題,堆滿了皇帝的禦案。
問題之嚴重,的確到了不得不徹底解散的地步。
稽稅緹騎奉命,對官廠所有賬目進行了清查,首先發現的最大問題,就是爛帳。
這裡麵爛帳包括了兩方麵,支出和收入。
姚光啟在萬曆九年成為了上海知縣,在萬曆十年上海機械廠拔地而起,而上海機械廠僅僅萬曆十年未結清的原料欠賬,就超過了一萬七千銀。
官廠超過一年以上,未能結清的原料欠賬,就超過了十二萬銀。
超過一年未能結清的欠款,一般默認為無法收回的欠款。
也就是說,給上海機械廠供應焦煤、鐵鋼、木料、土石等等原料的商賈,基本都被欠了錢,因為是朝廷的買賣,這些商賈隻能繼續供應,當真是啞巴吃黃連,有苦說不出。
而上海機械廠給的理由是,尚未回款。
上海機械廠除了生產鐵馬之外,還生產犁、耙、鐮、磨、鋤、耬等等農具,這些農具在賬麵上,居然有超過十四萬銀的虧空。
上海機械廠的理由看起來合情合理,下遊不給銀子,他們也給不了上遊銀子,看起來就是一個典型的三角債的問題,隻要把虧空收回,就可以把欠款結清。
但真的是這樣嗎?
稽稅緹騎查賬發現,虧空並不是虧空,十四萬銀的虧空包含了幾個部分,有七萬銀是已經結清,但在賬目上卻未結清,就是貨款早就給了機械廠,但賬上沒有,錢都被人中飽私囊給拿走了;
還有四萬銀的虧空是冤有頭,債無主,債無主就是說,已經找不到人兌付這些拖欠的貨款了,或者說從一開始,就有人在損公肥私,在廠外找到經紀買辦做局,拿到貨物散貨後,就消失的無影無蹤;
上麵兩部分的虧空是廠裡的會辦、代辦、總辦所做,那麼剩下的三萬銀,就是官廠工匠們自己倒買倒賣,上梁不正下粱歪,這些個會辦代辦總辦,吃的盆滿缽滿,下麵的匠人自然吃的滿嘴流油。
十四萬銀的虧空,還隻是出廠貨物的虧空,而官廠資產流失也是觸目驚心,根本就不是鋪張浪費,而是犯罪。
在北衙用了十幾年未曾更換的生產工具,在上海機械廠每月甚至每旬都要更換一次,簡直是駭人聽聞。
上海機械廠開工七年,有些人居然七年沒有點卯依舊領著俸祿,而且,還有三名七歲的孩子居然是熟練工匠的待遇。
如此種種現象,數不勝數,上海機械廠在短短八年時間,整體虧空居然高達四十三萬銀。
除了白銀上的虧空,就是官廠整體風氣的敗壞,官廠裡居然有大大小小四十多個賭坊,法例辦本來大力查處,但遭到了匠人的對抗,最後法例辦也開始同流合汙。
朱翊鈞拿著案卷,說道:“對於上海機械廠的種種亂象,上海縣衙、鬆江府衙、工部、內閣,都察覺到了,王崇古作為次輔,三次派了大工匠來到了機械廠,都沒能解決問題,甚至還被擠兌走了。”
朱翊鈞手裡有一份長達二十七萬字的整改方案,這是三位來滬北衙大工匠寫的,如果可以執行下去,上海機械廠不僅可以起死回生,甚至可以成為江南第一大機械廠,但最後結果是,大工匠被擠走了。
可以說,內閣、工部、鬆江府衙、上海縣衙,把能用到的辦法都用了,但依舊沒能糾正這個風氣,最終,才由姚光啟呈奏禦前,請求徹底解散。
不重組、不轉讓,就是徹底關門,拆建為師範學堂。
壯士斷腕式的自我革新。
“陛下,自作孽,不可活。”馮保看得出,陛下非常不舍,不想關停上海機械廠,但事已至此,這塊爛肉,隻能挖掉,才能長出新肉來。
朱翊鈞歎了口氣,看著窗外略顯失神的說道:“銀子,朕可以賠,沒了可以再賺,可是這八千名的住坐工匠背後,就是八千個家庭,他們該怎麼辦呢?”
馮保再俯首說道:“陛下,官廠是陛下的官廠,也是匠人們的官廠,這些罪惡發生的時候,他們不製止、不檢舉、不告訴,包庇縱容、同流合汙,這一天,就是早晚之事。”
“那就推行吧。”朱翊鈞的失神,真的不是心疼銀子,而是感慨,萬事不由己,枉費執著。
“馮大伴,你去代朕探望下王次輔,此時,他應該是有些失望的。”朱翊鈞坐直了身子,讓馮保去看看王崇古,朱翊鈞鄭重的交代了幾句。
王崇古自萬曆維新來,一心撲在工黨上,今日上海機械廠,可謂是王崇古的大失敗、工黨的巨大挫折。
馮保也是十分無奈的說道:“臣遵旨。”
馮保見到王崇古的時候,王崇古失去了往日的鋒芒,連身形都佝僂了幾分,臉上的溝壑裡藏著一些落寞,上海機械廠之事,對他的打擊很大,對他人生事業的重大打擊,是他萬曆維新以來,奉行的方法論的大失敗。
“王次輔,陛下差咱家來看望次輔,次輔不必過分掛懷,有些事兒不可避免,不是今日的上海機械廠,就是明日的永升毛呢廠,該摔的跟頭,一定會摔的。”馮保見到了王崇古,甚至覺得王崇古一夜之間老了十幾歲。
“馮大璫。”王謙引著馮保坐下,又給馮保沏了好茶,坐在了一旁。
“那小趙在《翻身》一書裡,講第一個矛盾,說:夫附庸之民,命不由己,運皆係他人。累世蒙塵,未嘗睹自立之象,浙江臨安縣百姓之困境,在官廠也得到了完整的體現,機械廠之罪行,皆緣於此。”王崇古靠在椅背上,頓了頓手中的拐杖,有些憤怒。
王崇古的憤怒有些複雜,還有些落寞,他憤怒自己無能,憤怒官廠匠人不爭氣,還憤怒自己沒有能夠提前看到危機。
“這不是次輔之錯,次輔在北衙,不在南衙,這縣官不如現管,總辦、會辦都爛了一片,整個官廠自然都爛了,次輔不是說了嗎?法治的敗壞都是由上而下。”馮保寬慰著王崇古,失敗固然可恥,可畏懼退縮更加讓人恥笑。
發現錯誤、承認錯誤、糾正錯誤,就是矛盾說為綱常治國的精髓。
商鞅說:法之不行,自上犯之,道儘了法治敗壞的原因。
“馮大璫以為,為何西山煤局、永定、永升毛呢廠,勝州、臥馬崗、永平機械廠為何沒有弄到這般地步?”王崇古又頓了頓拐杖,麵色更加落寞。
馮保想了想說道:“因為法紀嚴明?”
王崇古指著自己說道:“不,是因為我這個人,他們怕我,我是個奸臣,手段狠辣,為達目的誓不罷休,這些官廠與其說是官廠,不如說是我的身家性命,他們怕我,怕我報複,故此貪墨也隻敢小打小鬨,不敢弄到這般地步。”
“所以,我引以為傲的官廠製,不過都是假的罷了。”
這才是讓王崇古有些失去鬥誌的根本原因。
之前,他雖然年紀大了,但依舊充滿了乾勁兒,直到今天,上海機械廠所有的問題,攤開來,擺在他麵前的時候,他才意識到,他精心設計的那些製度,狗!屁!不!是!
他舉例那些官廠,都不是製度讓他們運行良好,隻是因人成事。
“就像是當初嚴嵩還沒有老到不能管事的時候,嚴黨也是能夠北拒虜、南平倭,但嚴嵩老了,嚴世蕃成了嚴黨的魁首後,整個嚴黨,立刻就成了社稷之禍,嚴世蕃索賄裕王府,嚴黨上上下下,立刻什麼都做不成了,最後才被徐階鬥倒了。”王崇古很用力的攥著拐杖。
嚴黨的倒台,從來不是徐階有多厲害,他厲害就不會蟄伏二十年了,是嚴黨自己把自己給玩完了。
同樣,王崇古悲哀的發現,他正在步嚴嵩的後塵,隨著年紀增大,精力不濟,今日的上海機械廠,就是明日的西山煤局、永升毛呢廠、永平府機械廠。
“哈哈哈,王次輔多慮了。”馮保聽聞長笑了幾聲,笑著說道:“當年俺答汗這個虜王反複犯邊,那時候,王次輔斥責朝堂一群士大夫站著說話不腰疼,不知邊方之事,胡說八道,當時王次輔怎麼說的?”
“求速勝和求速敗者,類一,皆愚夫也。”
當時如何處置北虜問題,朝中分成了主戰和主和兩派,主戰求速勝,一年平俺答汗,三年蕩平草原,一副比成祖文皇帝還要武功了得的樣子;而主和派則是還沒打,就嚷嚷著不如直接答應下來,息事寧人,左右不過是苦一苦百姓。
而王崇古當時在宣大作總督,上疏說,速勝和速敗都是一類人,全都是投降派,全都是愚夫!
顯然,王崇古這個時候的灰心,就犯了這樣速敗的錯誤。
“額,咦?”王崇古眉頭一皺看著馮保,有些疑惑。
馮保繼續說道:“上海機械廠今日之惡果,正是因為次輔的製度從一開始,就沒能得到貫徹和施行導致,才讓本就是一盤散沙的機械廠,還是一盤散沙。”
“萬夫一力,最重要的是一,而在官廠,一就是製度。”
馮保認為王崇古有點過於悲觀了,上海機械廠弄到今天這個地步,反而說明了王崇古製度的必要性。
在北宋末年,兩千宋軍,能被二十七名金人攆著漫山遍野的跑,在南宋初年,嶽飛領著八百背嵬軍就敢衝完顏宗弼的十萬軍陣,完顏宗弼隻能逃跑。
這就是有組織度和沒有組織度的差彆。
一盤散沙無法形成合力,趕羊一樣的軍隊,是不會有任何戰鬥力的,這也適用於官廠,也適用於還田之中的種種矛盾。
“咱家就是個宦官,這都是陛下特彆交代。”馮保解釋了下,這番話不是他說的,是他的主子,皇帝陛下說的。
王崇古身在局中,太在乎官廠,以至於反而看不清楚事情的全貌。
正因為沒有製度兜底,才導致了上海機械廠今日下場,若論控製力弱,那臥馬崗礦山,更加不受朝廷控製,依舊沒有糜爛,製度反而在矛盾相繼的過程中,起到了兜底的作用。
“陛下,言之有理。”王崇古思考再三,發現好像陛下的觀點更加正確一些。
臨安縣有個村莊叫做張莊,張莊有個地主,名叫申金河,是當地有名的惡霸。
張莊一共有田畝2862畝,有丁口三百五十人,而申金河在嘉靖四十二年從親爹手裡接過家產的時候,家裡隻有一百四十畝,大約隻有張莊田土的二十分之一。
而到了萬曆十四年還田的時候,申金河已經有了兩千畝地,家裡顧著二十多個長工,農忙的時候,會雇傭四十多個短工,他家裡還養著十二頭牛、二十匹馬、一百二十隻羊,二十頭豬,每年還要雇五個小孩給他放羊放牛。
就這,申金河的帝國版圖,還有一個酒坊,‘多餘’的糧食統統拿來釀酒,每年能產酒六千斤,這些酒每年都會裝車賣到臨安縣,能換取四百多兩銀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