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哈哈。”張居正樂的直拍腿,高拱為什麼急眼,他再清楚不過了,要知道今年遷富戶可是從南衙遷過來,結果陛下把高拱給遷到了京師來,目的就是讓高拱活著,好好看著大明中興,高拱對新政的評價不重要,高拱難受,對陛下很重要。
眥睚必報的皇帝陛下。
在高拱看來,張居正必死無疑,因為張居正跟製度有矛盾。
大明不設宰相,張居正在當國的前五年時間裡,權勢遠遠超過宰相,幾乎就是攝政了,陛下改變不了張居正攝政的事實,就把宰相的定義給改了!
張居正跟製度的矛盾還有,鉗製言路,都察院、六科本來不歸內閣管,但是考成法之下,六科歸於內閣之下,言官怵於威,則摧剛為柔,不敢直言,甚至皇帝還說出了言先生之過者斬。
大明的糾錯機製是由六科、都察院、天下巡撫、巡按、百官上奏言事實現的,可是陛下這一句,直接把言官的路給堵死了。
張居正和皇帝、內廷有矛盾,第一個矛盾就是張居正不停的尚節儉,把皇帝都逼到了不穿紫袍穿青袍的地步。
在外戚上,李太後打算給父親、兄弟世襲的侯爵,李偉是武清伯不是武清侯,而張居正反對封爵,武清伯李偉要修宅子,戶部工部不給錢;後來武清伯李偉要修墳,張居正仍然不給,最後內廷出的錢;武清伯粗製濫造弄的棉服這些爛事,也被張居正的內閣直接捅到了禦前,讓皇帝下不來台。
萬曆五年二月,大明敕造大隆興寺佛塔禮成,李太後想要大赦天下,暫免不決之令,遇赦不赦的人,也要暫時不做處決,張居正又帶頭反對,說:
若棄有德而不用,釋有罪而不誅,則刑賞失中,慘舒異用,非上天所以立君治民之意矣。
聖母獨見犯罪者身被誅戮之可憫,而不知彼所戕害者,皆含冤蓄憤於幽冥之中,使不一雪其痛,怨恨之氣,上乾天和,所傷必多。
諸囚罪狀,皆滅絕天理,敗傷彝倫,則其為害,又不止於一家一人,受其荼毒而已。
獨奈何不忍於有罪之凶惡,而反忍於無辜之良善乎?
暫免不決之令,就是死刑不斬,是當年世宗皇帝晚年的一個仁政,主要是為了修仙齋醮,但不是完全不執行,而是從禦筆所勾,量行取決,到了後來就變成了姑息之弊的重災區。
而張居正的這本奏疏,可謂是指著李太後的鼻子罵李太後婦人之仁,尤其是最後一句:聖母是怎麼不忍心看到有罪之人要遭受厄運,而忍心看到無辜的良善之輩遭受苦難的?
這一句,直接把李太後給乾破防了,氣的懵了好幾天,佛塔建成、皇帝即將大婚,這少殺止殺,大赦天下,不過是為了表達一個仁心仁政的態度,暫免不決之令,又不是不殺,等到大婚以後再殺也行,結果被張居正指著鼻子罵,一頓數落,罵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。
張居正和李太後之間的矛盾,不止於此,李太後信佛,張居正在萬曆四年,進一步削減了僧侶道士的度牒,甚至到了僧侶道士度牒停發的地步,這一點上,張居正做的很決絕,李太後為此詢問過皇帝本人的意見。
朱翊鈞解釋了其中的內情,停發度牒是為了清丈還田的政令,李太後這才了然其中內情,但是,結結實實的,張居正停發度牒得罪了李太後,你讓李太後怎麼給佛祖交待呢?
張居正和內廷的矛盾,不僅僅是這些,還有一件事,那就是張居正是大明殺豬人。
隆慶六年,宗室郡王之上,一共有三萬人,到了萬曆五年,宗室郡王以上,就隻有一萬五千人了,全都被清汰掉了,而且嚴格遵守世宗皇帝在嘉靖四十一年製定的宗藩條例,郡王以下自謀生路,郡王以上,除了俸祿,兩樣不給,這也不給,那也不給。
張居正和文人之間的矛盾包括不僅限於,考成法給百官套韁繩,不許他們混吃等死,清丈法查隱藏田畝、禁止聚徒講學、查封了六十三家書院,殺了何心隱等知名儒士,清庠序整飭學政,導致學子們三次考不中功名就領不到國朝俸祿。
高拱認為張居正該死,張居正跟邊將們來往極為頻繁,私下書信極多,而且還庇佑了不少的將領,大明大將軍,京營總兵官戚繼光,都曾經是張居正的門下走狗。
張居正該死,張居正跟馮保關係縝密,這是和司禮監關係密切,張居正還跟緹帥朱希孝關係密切,給成國公朱希忠請了王爵。
而張居正本人,又眥睚必報,以牙還牙,以眼還眼,私德不修,是個壞人。
這是臣子?這分明就是攝政王!
張居正不該死,誰該死?
他高拱就打算敲掉司禮監,就被趕回了老家,兩次都差點做了替罪羊,所有人都要他死,憑什麼!他張居正不死?!
王崇古看著高拱,麵色複雜的說道:“這件事,我倒是能解釋一二,上一次陛下在文化殿議事,有一件棘手的事兒,首輔次輔閣老廷臣,都沒有太好的辦法,陛下說了句:得庸相百,不若得救時之相一也。”
“哈哈哈!”
王崇古想了想,忽然釋然的笑了。
多!大!點!事!
彆的方麵當然可以批評張居正,但是能力上,不如張居正就不如張居正唄,有什麼大不了的,這天下也就陛下能跟張居正掰掰手腕走幾招了,張居正是臣子,天然劣勢,往往還鬥不過陛下。
“是孔府的事兒嗎?”張居正詢問道。
“是的。”王崇古點頭說道。
張居正聽聞,立刻搖頭說道:“那陛下太看得起我了,我對孔府也是束手無策,這事隻能陛下來,臣子做不到的。”
孔府的案子越查越是心驚,鬨得朝臣們都不知道如何定性,實在是孔府做的太過分了。
拜謁孔廟,入門前,需要買門者以入,就是要給錢,不給錢不讓進,你是儒生也得掏錢,而且價格不菲,一個人就要三兩銀子,是為了修繕孔廟所收,大人小孩都收錢,懷裡抱著的孩子,要沾聖人的氣息,還要加錢。
天下士人心目中的聖地,到地方先給錢才能拜,孔聖人的廟,都是銅臭味。
孔聖人提倡有教無類,孔家廟則是沒錢彆進門。
剛入甕城,就會看到一個樓閣,而後上麵有個牌額,上麵寫著‘梁山伯和祝英台讀書處’,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愛情故事發生在浙江,結果孔廟裡居然有這麼一個地方,實在是令人啼笑皆非,之所以設立這麼一個牌額,是為了收銀子。
沒錯,求美好的姻緣,孔廟也能求,價位各有不同,一百一十一兩的一生一世一雙人之類的,孔聖人的業務廣泛,連姻緣都管。
過了甕城,就是儀門,打眼望去,就是一個孔子手植的檜樹,這棵檜樹,孔府的人說是孔子手植,已經有了靈性,是千年檜樹君。
在晉懷帝永嘉三年而枯,那之後便是永嘉之亂、衣冠南渡,到了隋末唐初,千年檜樹君枯木逢春,活了!
到了唐高宗乾封三年,這樹君又枯萎了,這一睡就是三百七十四年,就是宋仁宗年間了。
這棵樹賊有趣,到了南宋建立的時候,枯萎了,到了元世祖三十一年,再次枯木逢春!這樹君有靈,到了元末又枯萎了,這一次枯萎的時間短,到了洪武二十二年,再次枯木逢春,蓊鬱繁盛了起來。
孔府為什麼要講這麼一個數千年樹君的故事呢?
自然是為了:孔氏子孫恒視其枯榮,以占卜世運焉。
既然這棵樹這麼神奇,那自然可以卜吉凶了,任何到了孔子手植檜樹樹下之人,可以買枯葉焚之卜吉凶,喝下可以獲得樹君的賜福。
千年的檜樹君有靈性?孔夫子知道自己,怕是能從棺材裡跳出來,打死這幫不肖子孫,要知道,孔夫子對於鬼神精怪之說,態度就隻有一個,子不語怪力亂神,就是不討論,結果他的廟前,擺著一個檜樹君,夫子氣不氣不知道,倒是儒生們給氣壞了。
過樹君之後,就是杏壇亭,上麵有個石碑,寫著杏壇二字,孔子聚徒授業講學之處,杏壇二字,是黨懷英寫的。
這個黨懷英何許人也?
黨懷英和辛棄疾都是山東人,師出同門,少同舍而居就學,可是兩個人完全不同,辛棄疾後來去了南方,成為了大宋的臣子,而黨懷英是金國的大儒。
世人已經鮮有人知道黨懷英了,但是對於辛棄疾卻是如雷貫耳,對辛棄疾的懷才不遇扼腕痛惜。
金人的臣子大儒書寫的杏壇二字,堂而皇之的在孔廟裡擺著,而且還收費,可以求仕途一路暢通,可謂是諷刺至極。
這件事最離譜的就在於,明孝宗曾經賜給孔府一幅字,就兩個字,杏壇,但是孔府不用明孝宗的字刻碑,就是要用黨懷英的字。
金軍南下的時候,曾經把孔廟全部搗毀,廟宇、書籍付之一炬,俱為灰燼,這孔府不用孝宗的字,居然用金國大臣寫的字,這並不離譜,因為孔府有規矩。
孔府的規矩:廟中凡明朝封號,俱棄之不用,孔家人曰:江西張,道士氣;鳳陽朱,暴發人家,小家氣。
所以,哪怕是對孔府最好最好的明孝宗賜下的字,孔府也是絕對不會用的,因為暴發戶賜下的字,用了有辱千年世家的斯文。
可是,燒毀了孔府的金人大儒賜下的字,就不有辱斯文了嗎?
一樣待遇的還有明仁宗賜下的丈高的風磨銅贔屭,龍生九子,贔屭行六,專門負責駝碑,孔廟的贔屭是元世祖賜的。
到了萬曆年間,仁宗賜的風磨銅贔屭,還在草堆裡落灰,元世祖忽必烈賜的贔屭還在駝碑。
到這裡就結束了嗎?沒有。
正殿上,孔子和十哲的塑像,都帶冕旒,冕旒就是垂在皇帝麵前那十二條珠玉,天子十二硫,親王九、郡王五,嘉靖年間,孔子被嘉靖皇帝褫奪了王爵,所以孔廟是不能用冕旒的,這是僭越。
可孔子和十哲,仍用冕旒。
孔子可以商量,畢竟孔子的文宣王由來已久,道爺又比較混賬,褫奪之事,大家打個哈哈就過去了,可是這十哲也用冕旒,算是怎麼回事!
孔子最重禮,而孔廟最是無禮。
孔家人可以殺,可是孔夫子的廟怎麼辦?就成了問題。
本章中,所有孔府細節都來自於明末張岱的《陶庵夢憶》卷二第一篇《孔廟檜》,若要為孔府正名,可以找張岱辯經。求月票,嗷嗚!!!!!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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