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吧位於園區外約一公裡處,是由幾棟原電詐園區的二層小樓改造而成。外觀被刻意做舊,塗上了仿紅磚的漆麵,掛著木質招牌,上麵用英文花體字寫著“淘金者酒廊”,下方一行小字:“1850·加州風格”。
推門進去的瞬間,考察團成員都愣了一下。
裡麵的裝潢與外麵簡陋的環境形成巨大反差:厚重的實木吧台占滿一麵牆,後麵是直頂天花板的酒架,擺滿了各式洋酒,燈光下瓶身閃耀;地板是深色櫻桃木,牆壁貼著暗紋壁紙,掛著仿古的煤油燈和西部風格的裝飾——馬蹄鐵、舊鞍具、泛黃的地圖。吧台旁甚至有一個小舞台,立著麥克風和簡單的音響設備。
最令人驚訝的是,酒吧裡已經有不少客人,而且看起來……很國際化。吧台邊坐著幾個穿著工裝但洗得乾淨的白人男子,正用英語聊著天;卡座裡有幾對看起來像東亞裔的男女;甚至還有兩個黑人坐在角落玩飛鏢。音樂播放著經典的美國鄉村歌曲,空氣裡彌漫著威士忌、雪茄和炸雞的混合氣味。
他不由分說,攬著格魯伯的肩膀就往裡走。俱樂部內部比外麵看起來更加“地道”。高挑的空間,裸露的原木橫梁和紅磚牆麵,牆上掛著仿古的獵槍、牛角、褪色的牛仔海報。長長的吧台後麵,酒架上擺滿了各種品牌的威士忌、波本、啤酒。空氣中彌漫著啤酒、炸物和一種廉價香水的混合氣味。音樂聲更大了,是約翰·丹佛的《takeehoe,untryroads》。
王猛將考察團引到大廳中央一處用皮質沙發圍起來的半開放卡座。沙發寬大舒適,麵前的矮桌上已經擺好了冰桶、酒杯和小食。
“坐,坐!都彆拘束!”王猛親自給客人們倒上琥珀色的威士忌,“這是從肯塔基弄來的波本,不算頂級,但絕對夠勁兒!來了這兒,白天看的是機器和圖紙,晚上就得放鬆!這是我們特區的規矩,勞逸結合!”
格魯伯接過酒杯,微微抿了一口,酒液辛辣。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四周。這個俱樂部,從裝修到氛圍,都在極力模仿美國中西部或得州那種粗獷的酒吧,試圖營造一種“家”的錯覺。對於一群在異國他鄉、高強度工作後渴望放鬆的外籍人士來說,這種環境確實有吸引力。但它出現在這裡,出現在孟東,出現在特區牢牢控製的土地上,其背後意圖絕不單純。
安德魯·卡萊爾似乎放鬆了一些,他靠在沙發上,跟著音樂節奏輕輕用腳尖點地。埃米莉·陳則略顯矜持,小口喝著冰水。諾頓保持著一貫的警惕,目光掃視著周圍的人群。
酒過一巡,王猛的話匣子打開了,他開始用夾雜著俚語和手勢的英語,講述特區創業初期的艱辛,講如何在“鳥不拉屎的地方”修路建廠,講與各方勢力“打交道”的趣事。他的講述生動直白,充滿草莽氣息,與白天吳局長那種專業嚴謹的風格形成鮮明對比,反而讓考察團成員覺得更“真實”,更容易卸下心防。
就在這時,音樂風格突變。鄉村搖滾的旋律被一段更加煽情、帶著鼓點節奏的布魯斯前奏取代。大廳的燈光暗了下來,幾束聚光燈打在了吧台旁邊的一個小型舞台上。舞台中央,立著一根閃著銀光的鋼管。en!”一個帶著誇張美式腔調的男聲通過音響響起,“讓我們歡迎,來自拉斯維加斯的夢幻之火——crysta和她的姐妹們!”
節奏強烈的音樂轟然炸響。三名身著性感內衣、外罩透明薄紗、金發碧眼、身材火辣的白人女子,隨著音樂扭動著腰肢,從舞台後方款款走出。她們的妝容精致,笑容職業而誘惑,眼神掃過台下觀眾,帶著挑逗的意味。為首的名叫crysta的女子,徑直走向那根鋼管,開始了專業而充滿力量感的舞蹈。
俱樂部內的氣氛瞬間被點燃。口哨聲、叫好聲、掌聲響成一片。那些外籍客人們顯得尤為興奮,紛紛擠到舞台前,將鈔票塞進舞娘們的吊帶襪或手中。
特斯拉考察團的成員們愣住了。埃米莉·陳的眉頭緊緊皺起,臉上露出明顯的反感和不適。諾頓的臉色沉了下來,看向王猛。卡萊爾有些尷尬地移開視線。格魯伯則眯起了眼睛,目光在王猛和舞台上那些舞娘之間來回掃視。
王猛仿佛沒看到考察團成員的反應,他哈哈大笑著,用力拍著格魯伯的肩膀:“怎麼樣?格魯伯先生!地不地道?我可是花了大價錢,專門從曼穀請來的最正宗的北美風情秀!知道各位專家遠道而來,思想之情,需要用最熱情的方式來化解!”
他湊近格魯伯,壓低了聲音,帶著一股酒氣和狡黠:“放心,這裡絕對安全,絕對乾淨。姑娘們都定期體檢,有合法的工作簽證。我們特區,講究的是‘人性化’管理,國際人才的需要,我們懂!以後特斯拉的兄弟們來了,下班後也有個放鬆的地方不是?總不能天天對著機器和雨林發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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舞台上,crysta的舞蹈越發大膽挑逗,她與台下的互動也更加親密,甚至接過一位客人遞上的酒杯,淺酌一口,引發更瘋狂的歡呼。燈光迷離,音樂震耳,酒精和荷爾蒙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。這個精心打造的“北美泡泡”,與窗外那個沉默的、紀律嚴明的工業世界,形成了荒誕而強烈的撕裂感。
格魯伯看著王猛那張在搖曳燈光下顯得格外粗糲又精明的臉,心中豁然開朗。白天的“工業奇跡”展示的是特區的硬實力和執行力,是理性的、可衡量的。而今晚這場“北美風情秀”,展示的則是特區的“軟實力”和操控人心的能力,是感性的、難以抗拒的。
特區不僅準備了廠房和基礎設施,還準備了“家”的幻覺,準備了欲望的宣泄口,準備了將異鄉人牢牢吸附在這片土地上的全套“生態係統”。他們深諳這些來自西方的工程師、管理者們內心深處的孤獨、壓力和文化鄉愁,並用一種最直接、甚至有些粗俗的方式,試圖滿足它,籠絡它。
這是一種極其高明又極其危險的心理攻勢。它在告訴你:這裡不僅有你要的效率和成本,還有你習慣的“生活方式”和“自由”。儘管這種“自由”是被精心設計、嚴格控製、且明碼標價的。
“王主席……真是用心良苦。”格魯伯緩緩說道,語氣聽不出喜怒。
“應該的,應該的!”王猛似乎沒聽出格魯伯話中的深意,又給他斟滿酒,“咱們特區做事,就講究個實在,你們要什麼,我們就給什麼。硬件軟件,生活工作,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,跟咱們合作,省心!”
舞台上,表演進入了高潮。音樂更加激烈,燈光瘋狂閃爍。考察團成員們如同置身於一個光怪陸離的異度空間,白日裡積累的理性、審慎、專業判斷,在這感官的轟炸和酒精的催化下,開始變得模糊、鬆動。
格魯伯端起酒杯,卻沒有再喝。他透過迷離的燈光和扭動的人體,望向俱樂部那扇厚重的木門。門外,是孟東坡沉而真實的夜色,是那片剛剛從罪惡中掙脫、正在被強行注入工業靈魂的土地,是關翡那雙冷靜深邃、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。
他知道,這次考察,從踏入“鳳棲”大門的那一刻起,他們就不僅僅是技術的評估者,更是掉入了一個龐大而精密的心理迷宮的實驗品。特區在向他們展示力量的同時,也在測試他們的弱點。
而今晚這場赤裸裸的“款待”,就是測試中最露骨、也最有效的一環。
它無關道德評判,隻關乎利益計算和人性拿捏。
格魯伯放下酒杯,對王猛露出一個標準的、商業化的微笑:“很棒的表演,王主席。讓我們……繼續談談明天參觀供應鏈預留地塊的細節吧。”
回程的車上,無人說話。每個人都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,和遠處孟東園區零星閃爍的燈火。
那些燈火勾勒出的輪廓,看起來確實像一個即將誕生的奇跡。
但格魯伯知道,奇跡從來不會如此輕易地、如此完美地呈現。真正的奇跡,總是伴隨著混亂、不確定性和未被言明的代價。
而今晚看到的這一切——從培訓中心到工人社區,從熱火朝天的工地到這個突兀的美式酒吧——都在訴說同一個潛台詞:特區為了吸引特斯拉,願意付出任何代價,打造任何幻覺。
問題在於,當幻覺褪去,真實浮現時,他們要麵對的,究竟是什麼?
車隊駛入考察團下榻的園區臨時招待所。這是一棟新建的三層小樓,設施簡單但乾淨。格魯伯在房間陽台上站了很久,望著孟東的夜景,直到田文的加密電話打了進來。
“格魯伯先生,今天考察還滿意嗎?王猛那邊如果有什麼招待不周,還請多包涵,他是個粗人,但做事絕對可靠。”
“一切都很……周到。”格魯伯選擇著措辭,“令人印象深刻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田文的聲音依舊溫和,“關總讓我轉達,他非常期待各位的最終評估。無論結果如何,特區都珍視這次交流的機會。”
通話結束。格魯伯放下電話,最後看了一眼窗外。
黑暗中,孟東園區像一個巨大的、沉默的怪獸,蟄伏在群山與江水之間。那些尚未完工的廠房輪廓,在月光下投出長長的陰影,仿佛隨時會活過來。
明天,他們將返回翡野,然後離開。
而一份將影響特斯拉未來十年戰略的評估報告,正在格魯伯心中緩緩成形。這份報告不會隻有讚美,它會記錄下那些完美的表象,也會記下那些細微的裂痕,那些過於用力的表演,以及那片土地深處可能埋藏的、未被言明的真相。
畢竟,真正的合作,從來不是基於完美的幻覺,而是基於對彼此真實麵目的清醒認知,以及對共同利益與風險邊界的精確測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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